左起:汪葆揖、范烟桥、蒋吟秋、顾公硕
对一般读者而言,什么是“摩睺罗”确是一个谜。 顾公硕的《摩睺罗》,载1958年《文物参考资料》第七期。 文章开头就说:宋代有一种风俗,在七夕晚上,供奉一种泥塑的婴孩,叫做“摩睺罗”,据说是妇人宜男之祥。 为了要弄清“摩睺罗”的来龙去脉,作为过云楼的藏书家,顾老参阅了《梦梁录》(宋)、《老学庵笔记》、明卢熊《苏州府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陈元靓《岁时广记》等书,查考到“摩睺罗”原系佛名,何以借称泥塑孩儿,在宋《梦梁录》已不详其原委。 “鄜州田氏作泥孩儿名满天下,态度无穷,虽京师工效之……余家归藏一对卧者,有小字云鄜畤田圮制。” 明初卢熊《苏州府志》云:“《方舆胜览》云:土人工于塑绘,所造摩睺罗尤精巧。《梦华录》云摩睺罗惟苏州者极巧,为天下第一。今木渎袁家所制,益异众工。”顾老认真查对了成书于南宋绍兴十七年的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根本没有“惟苏州极巧,为天下第一”之说。然而他又深信卢熊不会平白胡诌,几经查阅,终于找到了陈元靓的《岁时广记》,里面有:“《东京梦华录》七月七夕,京城……皆卖磨喝乐……有一对值数千者,本佛经云摩睺罗,俗讹呼为磨喝乐,南人目为巧儿,今行在(杭州)中瓦子后市衔,众安桥卖磨喝乐最为旺盛。惟苏州者极巧,为天下第一。”这才推断卢熊是根据此书转载而未对照《东京梦华录》原本,因而有误。从这一点可以看到顾老治学的严谨与认真。加上他的博洽多闻,形成其独行特立的一代学者治学的风骨。 对苏州袁遇昌“尤异众工”之说,顾老还准备另行续考。 顾老治学,常爱追根索源,对摩睺罗也复如此。凡典籍中有涉及摩睺罗者,悉不放过。幸好他家“藏书甲天下”,他知道明臧懋循(1550-1620),字晋叔,号顾渚山人,明戏曲家,戏曲评论家,7岁通五经,博闻强记,万历进士。 他父亲之友要试他的才学,先京兆出上联“手生五指”,五岁的晋叔对曰“心悬七窍”,臧晋叔的《送姚园客还莆》“寒江落日依归槎,目尽南天不见家,莫问离程怨萧瑟,千山红叶似春花”清新可取。在他所编《元曲选》中,有一出《张平叔智勘魔合罗》(第79图:张孔目智勘魔合罗。李文道毒药摆哥哥,萧令史暗里得钱多,高老儿屈下河南府,张平叔智勘魔合罗)。 曲文中不乏反映风俗人情的话语:“月过十五光阴少,人到中年万事休,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牛马。”“官人清如水,外郎白如面,水面打一和,糊涂成一片。”“是非皆由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杀人要见伤,捉贼要见赃,犯奸要见双。”等等。 现在让我们看看张平叔是怎样勘审魔合罗的? 魔合罗,是谁图财致命,李德昌怎生入门就死了?你对我说。 你曾把愚痴的小孩提,教诲的心聪慧,若把这冤屈事说与勘官知, 不强似你教幼女演裁缝,劝佳人学绣刺,若把这冤屈事,要分别那不明白的错刑名,魔合罗全在你。你若出脱了这妇含冤,我教人将你享祭,煞强过小儿博戏。 (云)魔罗合,你说波。想当日狗有展草之恩,马有垂缰之报,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你乎?你既教人拨火烧香,何不通灵显圣。可怜那那负屈含冤鬼,何不指出图财致命人? 你若是到七月七,到其间乞巧的,将你做一家儿燕喜,你可便显神通,万事依随……教万代人知。 魔合罗,是谁杀了李德昌来,你对我说……你将我不应对,我彻上下,细观窥到底……我则道在哪壁,原来在这里。谁想这底座儿下(见小字:高山制)包藏着杀人贼。呼左右,上阶基,谁把高山认的? (张千云)我认得。 (高山上)我上城里讨魔合罗钱去。 (张千云)快走,衙门里等你哩。 (高山云)哎呀,打杀我也(做见跪科)(正末云)你便是高山?(高山云)是便是,不知犯甚罪(正末云)你曾与人寄信来着?这魔罗合是谁塑的?(高山云)是我塑的(正末云)看那妇人出来(旦见高山,高山云)姐姐你敢是刘玉娘?你那李德昌好么?(旦云)李德昌死了也。 就这样由高山说出碰到李文道,在审李文道时,张平叔又智使离间计,使李文道把合毒药的事转嫁到其父李彦实身上,使李彦实一怒之下把逆子如何调戏嫂嫂刘玉娘,如何让她私了,如何诬告的事一一道破。张平叔由审魔罗合而得出了正确的结论,使这一冤案终于大白于天下。 顾老在这个元曲中注意到高山是“制摩睺罗最早的艺人了”。顾老还书生气十足地假设“倘然剧中故事不是虚朽的话……”。这未免太天真了。既称剧曲,哪有不虚朽的,即使假其名为高山又如何呢?这一发现最大的收获无非:在元代已有制摩睺罗的艺人了。如此而已,遑论其他。 而摩睺罗的沿革,则是此后在明清人的著作中关于摩睺罗的记载,屡见不鲜。摩喝乐已发展为儿童玩具了。 《梦华录》:此俗中原流传至今不改,不知出于何文记也。 《武林旧事》:……手持荷叶,效颦“摩睺罗”,大抵皆中原归俗也。 从这些习俗中可以看到摩睺罗的沿革,及其风靡的盛况。顾老感慨,“可惜名家的制作已无法取得了”。 然而他始终认为:苏州号称民间艺术发达之邦,对“摩睺罗”不可能毫无影响。然而他花了不少的力量,搜索了几年,并无所获。“直至去年秋”才在玄妙观冷摊上发现了两个虎丘后期的泥塑婴孩。它的形态与《梦华录》《梦梁录》所载符合,疑为近代“摩睺罗”。他访问了虎丘泥塑老艺人孔二先生,据称从未听说过“摩睺罗”,孔说现在这种泥塑叫“果子男”,是七月间道教做醮会送给儿童的玩具。其来历不明。既是用于七月,那就对上号了。应当说这些泥塑当为“摩睺罗”的现代版无异。就此,顾老对“摩睺罗”沿革总算有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其传承流程为: 元代高山→北宋鄜州田圮→南宋苏州袁遇昌→明清佚名艺人→现代苏州虎丘泥塑艺人(摩睺罗之余绪) 关于七月七夕的习俗,我国各地虽略有差异,然总的指归不外牛郎织女。织女系天帝之孙女,名曰天孙。天生巧手,专司织天上的云锦。以复天庭,以定晴雨。自从她嫁给牛郎后,两人沉浸在如痴如梦的爱河中,竟忘了织云锦,天帝知道后大怒,责令两人分开于天河两端,只许一年见一次面,就是每年的七月七夕,热情的乌鹊纷纷飞来为这一对恩爱的恋人搭桥,名为鹊桥。 七夕还有一个习俗,即女孩在这一天要向织女乞巧。据说乞到巧后,拙者变智,智者变巧,巧者变化,百化兴焉,逢凶化吉,百事顺利云尔。 七夕既是男女相悦之机,遂有享祭摩睺罗(泥孩)之俗,以荷叶执之,妇人梦见牡熊,宜男之祥也。 《唐贤三体诗》薛能《吴姬》“芙蓉殿上中元日,水拍银盘并化生”释圆至注引《唐岁时纪事》“七夕俗以腊制婴儿浮水中以为戏,为妇人宜子之祥,谓之化生。所谓化生,《易》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万物化生”。这个“化”字,引出了多少神话。相传有商人王暗,偶然欲抬足踩一癞蛤蟆,嫌其“恶腥”,顺脚把它踢入湖中。一日过太湖,有巨舸出湖底,舸主要(邀)王暗登舸,俨然一小城镇。主人执礼甚恭,王曰:“仆与足下素昧平生,何故如此款待?”曰“余,魔睺罗也。与君有一日之雅,今日相会,亦缘分也。足下可四顾,何物何人,凡足下所爱,悉可取走。”王见一女甚纤俊可人,颇思得之。魔曰:“彼女,乞巧也。”呼之来,曰:“乞巧,此王君也,女随之归。凡王君所乞,悉给之。” 于是乞巧随王暗归,家徒四壁,仅容一人。王曰:“家寒无以容双”乞巧曰:“请乞之”“可否有稍大者?”于是一大厦现焉。登堂入室,腹饥辘辘,王曰:“安得有鱼有饭?”于是有人送饭菜来。王暗娶乞巧半月,竟大富。一旦富足,乃思淫逸。嫌乞巧太纤,曰:“安有丰腴贵妃?”于是贵妃在侧,丰乳肥臀,王暗好之,喜新厌旧,竟忘乞巧矣。一日乞巧晚起,王暗以杖捅之,乞巧变成玫瑰,王掇而弃之于牛粪。返家则贵妃已矣,厅堂已矣,惟余容膝之寒舍。 这当然是神话而已。关于七夕,关于摩睺罗,还有些值得一谈的话题在焉。 在这里,我也想师法顾老,试图对摩睺罗作一番更全面的学术探索。 正如前面所说,摩睺罗原系佛名。佛何之名?曰:佛神之名。何神之名?曰:天龙八部之一之名。何谓天龙八部?曰天龙八部,佛教天神:一曰天众(梵文Deva);二曰龙众(梵文Naga);三曰夜叉(Yaksa);四曰乾闼婆(Gandharva);五曰阿修罗(Asura); 六曰迦楼罗(Garuda); 七曰紧那罗(Kinnara);八曰摩睺罗迦(Mahoraga)其中以天·龙居其首者,常举天龙以概括全称(武侠小说中常常用之。但鲜有究其意义者)。而摩睺罗迦(常略为摩睺罗)则为八部之殿。其所以神化而超出于众表者,殆犹天蟒腾空,无足而行。往往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化为苍龙,化为牡熊,无所不在,无所不入,是以入于妇人之梦,从而宜男宜子云尔。 此空间意义之摩睺罗也。 若夫就时间范畴言之,《清苑珠林》卷六:一息为一罗婆,三千罗婆为一摩睺罗,翻为一须臾(《史记·淮阴侯列传》:“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三千摩睺罗为一日夜。 足见空间时间均有摩睺罗在。顾老研究泥塑摩睺罗,亟尽稽考论证之能事。往往留下“续考”“待查”的余地。其言外之意,无不时时暗示“假我以时日……”,他将作更深入的研究。遗憾的是,这样一位博洽多闻,一丝不苟之国士,这样一位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只知做学问,不食人间烟火的过云楼第四代传人(他的一切调研、访查、无论天南地北,从来都是自费,从未向国家报销分文,也从不钓誉取宠居功牟利,这是顾家的家风,或是过云楼的精神),在“文革”中,竟被百般污辱,迫害致死。呜乎,乌云沉沉,日月无光,风雨如磐,山川失色;万马齐喑,百花凋零。指马为鹿,抹白为黑,是非颠倒,天理何在?一代哲人,未能竟其心愿,来不及把他的心得和存疑,一一解释给世人听。祇有把太多的问学,留给后人去琢磨了。 今年是顾公硕先生诞生110周年,谨以此文作为后学者对他的崇敬之忱。
(此文得到顾笃璜、钱璎二老的支持与斧正,并志谢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