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喜欢

温润的江南东渚气息氤氲，村上一家堂屋里乡亲们济济一堂，一张张脸充满着惊喜，村里人惊讶的是，几天前还被这位外乡人端在手中的玉石，几天后，已经出落成晶莹剔透的艺术品，这个神奇的过程让大家惊叹不已。

唯有一个人不惊叹。少年挤在人群中，没有欢叫，没有惊讶，他安静而沉默，眼睛盯住外乡人手里的物件，沉浸在遐想之中。

这位外乡人是少年的一个亲戚，一位雕刻艺术家。艺术家在村里开了个玉雕厂，少年自从艺术家来到东渚，就形影相随，紧跟在艺术背后，艺术家拿了刻刀刻，他在边上看；艺术家端详图纸，他在边上琢磨。艺术家看他年少，也没多理会，只当一个孩子看着玩。现在，玉石变成了玉雕，证明了艺术家的手艺，大伙儿热闹了一阵便啧啧着渐渐散去，只留下了这个少年。

艺术家收拾起物件，发现少年依然在旁，问了一声：你还在啊？不料少年说：我要跟你学玉雕！艺术愣了一下，这才认真看了看少年，看见了少年的神情，是认真的，神圣的，看了会，伸出手撸了把少年的头说：弄这玩艺你要想好了，先别考虑赚钱。少年连忙点头，说：我就是喜欢，喜欢！

少年没有说错，就是喜欢。彼时，他还初中毕业不久，在学校，哪样功课都不喜欢，就喜欢画画，画个狗，画个猫，画村前杨柳岸，画山后桃花路，画一样，像一样，栩栩如生，乃至其它功课都不喜欢，老师也因为他的画而心生爱怜。再说，他很静，从小就安静，站在村口看景，可以半天不回头，直看到成为心中的一副画；画一副作品，可以坐一整天，双脚不例门。这些特性，之后成为他玉雕的境界：眼中无刀，手中无刀，胸中也无刀。期间，他学过泥塑，学过高档家具的漆匠，从市场及当初人们需求来说，这两项都是不错的手艺活。但他不喜欢，化毕生精力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他不愿意。

今天，他突然迸发出一种激情，亲近这项手艺、尝试这项手艺成为他最强烈的愿望。连日来，他天天跟随在艺术家亲戚身边看，从懵懂到神奇再到亲手尝试，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最爱，因为这种欲望从未如此强烈，他觉得自己一下长大了！可以为自己的人生选择了！

艺术家长抒一口气，说：既然如此，我收你为徒！

少年的脸绽开了笑，喜悦的泪花涌了上来，他乐呵呵掩饰着，使劲点了个头。

从此，少年走上了玉石雕刻艺术之路，一走就是20年。

这个少年就是俞艇。

从文化层汲取创意

俞艇最早雕刻的是动物，但雕刻动物大有人在，作品也多多。他不愿意从众，更不愿随波逐流，于是改变风格。他平生最爱是研究，研究浮雕，屏风、子冈牌，尤其从文化期汲取创意。

文化期是考古学术语，专门表示某一文化的相对年代概念。比如良渚文化，为中国新石器文化遗址之一，分布地点在长江下游的太湖地区，其中心在浙江省良渚，是为良渚文化。良渚文化存续之间约为距今5300年至4200年前。该文化遗址最大特色是所出土的玉器，挖掘自墓葬中的玉器包含有璧、琮、钺、璜、冠形器、三叉形玉器、玉镯、玉管、玉珠、玉坠、柱形玉器、锥形玉器、玉带及环等。玉器是良渚先民所创造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精髓。良渚文化玉器，达到了中国史前文化之高峰，其数量之众多、品种之丰富、雕琢之精湛，在同时期中国乃至环太平洋拥有玉传统的部族中，独占鳌头。而其深涵的历史文化底蕴，更给世人带来了无限的遐想。俞艇沉醉其中，常常忘了春秋。为了见到真迹，他无数次北上，到达北京古宫博物院、南京古宫博物院，与古老的艺术对话，与远逝的精神沟通。回来后，又配合书籍对照领会。他爱上了玉，如果此前爱玉的艺术，那么，经过这些朝圣式的会话和阅读，他爱上了玉的精神，这是一种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的精神。

他对文化期产生了浓郁的兴趣，且至今不改。他从不同文化期中看到了古件的美，这种没有金属轮廓及辅骨形成的大美，是玉的高贵所在。

有一组雕刻非常符合俞艇的追求，有朋友来看他，他端出了一个盒子，打开，是8个小件。这8个小件是分别以8种不同材质的石头雕刻而成的，赤橙黄绿，软硬古新，线条简洁，造型可爱。放在同一个盒子里，打开时着实-清新扑面。

应该是从那时开始，坚持自己创意成了俞艇的自觉。他说自己从不喜欢模仿，更不喜欢抄袭，他潜心学习文化期，是学习老祖宗的精华。传承是基础，但不是以样画葫芦，应该学的是线条，神韵，这跟学打太级拳同样道理。玉石雕刻是手艺活，更是用心、用脑来完成的，当将一件精品看得行云流水，看出精髓所在，离开了也能记起有哪些线条，创作就不远了。

自己创作，从此成了俞艇的特色。这20多年来，他雕刻的作品无数，但没有一件是仿照的，没有两件是一模一样，这是他引为自豪和骄傲的。

人与玉的缘分

有一个特点也许要说服读者的。不，是先说服顾客。

有顾客上门，选中了玉，也不差钱，量身定做点品雕刻物件。俞艇不答应。他的生意经十分罕见，你上门来，看中了玉，他不会满足你雕刻的物件，却是满足玉。他会耐心地告诉你，这块玉不适合雕杯子，适合雕茶壶，你先不付钱，也不要定金，等我雕好了这把茶壶，再定价，你看中就买，看不中就不买。如此实践，从未爽约。他说，玉雕人千万不能受客户影响，要尊重材料，尊重玉的文化。天生我才必有用，艺术首先需要考虑的不是经济价值，而是艺术价值。从经济价值而言，也许一件东西做到七层就可以了，但从艺术角度做必须十层，甚至更多。任何东西都有缘分，人与玉的缘分更是与生俱来，它在地底下沉睡了多少万年，被你遇到，形成了你与玉的关系，你要将它打造成一件东西，首先就得从这种缘分出发。客户有时确实会带来很大利益，但当有人出天价买你的孩子的时候，你会心动吗？

孩子，俞艇用了一个最为亲近的称谓。他毫不讳言，他所有的玉雕作品都是他的孩子，这孩子走到天边，他都可以一眼认出。许多耗神费心雕刻的作品，当有一天被人请走时，他真是舍不得，当不得不忍痛割爱时，他与客户约法三章，一旦他个人办展览，都必须将孩子领回参展，精诚所致，这条附加条件也使客户动情，这些年，他始终能如愿以偿。

技艺在不断长进，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对于作品，他永远处在既满意又不满意的状态。他习惯于将雕刻成功的作品放下搁置，一件东西完成了，或者当初很满意并已经被人请走，过一两年，他会重新拿出来或者上门回访，再看看自己雕刻的作品，就会发现不如意的地方。他说，一个人老是沉浸在成功里沾沾自喜十分有害，要善于给自己挑刺，这些刺暂时看不出，等上一两年自己技艺提高，就会发现了。一般人认为，作品只要在生意场上通过就可以了，这正是艺人的致命伤。雕刻家不能趋利，不能媚俗，让审美观永远处在高端，因为每一件东西，一旦出手，或者艺术或者材料，世上再也没有了！要善待每个个体！

这是我在采访了众多艺术家后第一次听到的话。

炒热碧玉薄胎

  五、六年前，俞艇在玉雕领域已经摸索了十多年，他已经摸过很多的新疆和田玉、青海碧玉，这两类玉是他最为喜爱的，每每进料，他都会亲自到产地采购，找专人引领。

    这两种玉各有特色，成品在用硬物轻轻敲击之下，和田白玉发出的声音正如古人所言“其声清引，绝而复起，残音远沉，徐徐方尽”，而青海白玉声音则显得沉闷，青海玉质地细润均匀，块度大，属上等好料，但其透明度偏高，凝重质感不足，做薄后尤为轻飘。

由于“做薄后尤为轻飘”，青海碧玉很少薄胎器型，俞艇决定尝试一下。

他着手的器型叫“天官双耳炉”。那是2007年的春天。

天官是我国古代传说天、地、水三官中的“天官”。“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是道家原始的祈福消灾理念。构成这件熏炉的主角无疑就是那位赐福于人间的“天官”。俞艇选择这个器物着手，正是他本意所在。

这是一次颇有点冒险的经历，因为极大可能是失败，所谓失败，一是时间，二是器物。从春天到盛夏，整整7个月，俞艇每天的功夫、时间、精力、智慧几乎都在这件作品上，他从中国古代青铜器和瓷器上寻找花纹和线条，寻找感觉和灵敏。

双耳天官炉选用优质青玉，运用多种玉雕技法，以圆器型为主体，圆盖、圆体、三圆足，一对天官耳素面向上外撇，浮雕凌编线条环绕盖和球体表面，三圆足顶部雕兽面纹饰，瓶盖与瓶体采用子母口扣合，严丝合缝。整器雕工细腻，线条流畅，抛光圆润，张驰有度，三足鼎立刚健峻迈，雄健浑厚。令俞艇欣慰的是，这个器型是青玉制成的薄胎，一眼望去，细腻通透，却没有轻飘的感觉。到这时，他才感到这么多年来关注古物的得益，他希望线条更流畅，工艺更细腻，这件薄胎，做到了。

这是俞艇第二次参加评奖，参加中国工艺美术行业最高奖“天工奖”的评奖，此前，他的“薄胎壶”已经获得2007年“天工奖”金奖，尽管他很自信，但他还是希望用薄胎青玉再次证实一下其艺术价值。“薄胎壶”已经被一位收藏家请去了，他这件“双耳天官炉”应该将是留在自己身边的精品，事实没有辜负他，评委席上响起了他最愿意听到的结论：“双耳天官炉”获得了2008年“天工奖”金奖！

这件作品，俞艇是再也舍不得出手了，他让它留在了自己身边。苏州工艺美术博物馆要展出吗？那可以，临时小别！

从此，他的薄胎青玉一发不可收。由于得金奖，他为薄胎青玉开辟了一个光明的前途，市场上有个调查：本来青玉原材料3元/公斤，后来卖到了7元/公斤！有个客户仍然有着怀疑，指着俞艇刚做的两把薄胎小茶壶说：这种东西市场上历来卖不掉的。俞艇笑笑，说：这两件东西我给你们一个价值，可卖到几千元！客户犹豫着拿走了，两天后再来，果真，他已经以几千元的价格卖出了两把茶壶！

果实累累挂枝头

要详细解说俞艇是困难的，因为就这点文字。我请他的助手将他“国字号”的获奖证书搬出来抄录，从2007年开始到现在，他的作品“薄胎壶”、“薄胎双耳炉”、“薄胎花瓶”、“天宫双耳炉”、“白玉琵琶瓶”、“薄胎加冠炉”、“薄胎对碗”、“薄胎双耳瓶”、“薄胎香炉”、“黄梅瓶”、“薄胎团花对碗”、“薄胎盖碗”、“福寿炉”等作品，先后获得了中国工艺美术行业协会“天工奖”金奖、“第九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精品博览会金奖”、“百花玉缘杯”金奖、“天工艺苑杯”金奖……我数了一下，这四五年间，“国字号”金奖有11次之多，平均每年三个！

谈笑间，有徒弟进来请教俞艇，一条线，一个凹处，俞艇一丝不苟，一一指点。他笑着说，这就是为什么自己的刀法能在市场上一目了然的原因。

今天的俞艇远不是从前，曾经，最初研究器皿件时，一年赚不到一两万，生活窘困，甚至靠朋友接济。渐渐的，因为创新，重复性小，所以他的作品常令专家及市场眼目一新并获得他们的亲睐。如今，有人以提供500万资金、400平分米住房的优厚条件来聘他，他婉言谢绝，只说：我是东渚人。

是的，这里是他由普通少年成长为玉雕艺术家的地方，任何时候，他都不舍得离开。

                                                                       （原载《姑苏晚报》2011年1月21日第35版“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