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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之雄:联缘钱仲联——为老师百年诞辰而作
【发布日期:2011/1/19】【作者: 费之雄 】【来源: 苏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 】【阅读次数:2477】【字体 】【打印 关闭窗口

还在学生时代,就知道我国诗坛上有“南钱北夏”之称,指的就是钱仲联和夏承焘。

钱老江苏常熟人,祖籍湖州,两地都以其乡人为荣。他出生书香门笫,家学渊源,为苏州大学终生教授,是位“传统文史儒玄学后殿,首批博士研究生导师”。我家亦是湖州人,我父费新我与钱老曾多次被邀请参加家乡活动。

我首次上钱家门是陪同湖州老乡,为新景点求拟联文,后来遇到疑难文题,去信请教,钱老热诚及时给与答复。

 

        

 

1999年春,南浩街举办征联活动,初题由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俞湧所拟,题为“姑苏南浩,古今繁华,明清江南第一街”,以万元奖金征集上联,要我书写并镌刻于“万人码头”石坊。我以为联题务必重加难度,才符此项活动,当时与主办方金阊商业局长龚国钧会面,亦采取马汉民末句意见 ,最后修改成“三吴明清第一街,水陆两旺,驰誉五湖四海”。此“上联刻石,下联空柱,求对公众,报以重奖”之举,为郑重起见,我特登门聆听国学大师、楹联专家钱仲联先生郢正。

钱老一读,兴味顿起,对“三吴明清”四连平声无多话说,而对“水陆两旺”四连仄声总认为是个问题,接着也苦恼地卷入修改的漩涡之中。“兴”吧!“隆”吧!无论从读音、意义上都不及“旺”字响亮、确切、顺当。我说一、二句对调如何?钱老一边摇头,一边有力地直伸右臂翘起大拇指:“三吴明清第一街”这句务必放在前,象舞台突出精彩亮相一样。

我惆怅地面对自己认下的任务,总觉得初题加难非常必要,但能否成功未必定然了。限字限时,只能以“散联”、“巧联”定型了。钱老虽未动半字,但给了我信心和力量。

由此我成了钱家的常客,他领我看墙上由学校出面的打印告示,意谓:老人年高体弱,撰文写字免开尊口,交谈诗文恕不超过一刻钟…….他接着说:“这是学生们对我的关怀!”,忽而转言:“……一刻钟谈什么名堂,故而把它加上二划,成三刻钟!”又拖了一句:“改成五刻钟要不通的!倷(你)来谈对联,勿勒化噶(常熟话,不属此范围的)!” 满腹经纶却又平易近人的耄耋长辈,是何等的天真、风趣!

 

         

 

钱老的儿子在杭州,武汉;女儿也住附近苏大校舍,老夫人逝世多年,生活由认作干女的阿梅照料,与其夫同住钱家。我每次去带些土产、水果之类先在师母遗像前供上,有什么新闻艺事,更是喜欢听,老人不愁饮食,但不宜外出,除了电视之外,需要精神粮食,新鲜事物补充。

“——到南浩街现场去看看那副对联,怎么样?” 这意外的提议让老人高兴得像小孩出门旅游一样,连声说:“好、好、好!” 但得选日子,备车子,约他女儿……,那天上午还是有些濛濛雨,一路上还给我们讲了“八仙过海”等故事。阿梅撑着伞,推着轮椅让老人现场巡视,他问了我一些情况,后来一车六、七人同去吃了卤鸭、焖肉双饺奥灶面,钱老吃得有滋有味,喝得点汤不留,胃口比年轻人还好,下午车子索性开到 百润发,绕场兜兜,购了些用品,我也算还了求教之情。

回家后他对这联题,也跃跃欲试,写给我看,我觉得很通顺、很合情 、非同一般,毕竟是联坛老手。我把它先给龚局过目,他说应由评委会决定。后给了负责人马汉民,他说可以拿个入围奖,我想钱老何等人士,也不肯轻易出手,而且思路别致,别“鞋子勿着落个样”,还是不拿为好。钱老对此也不免有些情绪,我再三为之劝解。

此联经过六年,全国各地及24个国家参与,共收到稿件十一万多条,石坊下联至今仍虚位以待,已将20万元奖金全捐助苏州慈善总会。公告中提到评选时做到公正和公平,似乎少了个“公开” 什么应该公开呢?那就是评选标准。此联 题本身也不完美么!尤为必要,有个标准,也就有了目标方向,也是对参与者负责和尊重,否则抓住某点就能否定,----不知大家意见怎样?

 

         

 

我涉谜四十年,正着手整理材料结集《雄虎》,夫子就在眼前,何不求他写个序言,不料一口答应。崇敬、感激之余,理当为其大名非作一则达水平之谜不可。

再三思量,发现“钱”与“仲”,分别为《百家姓》“赵钱孙李”和弟兄排行“伯仲叔季”的均为第二位,若有个叫“赵伯”和“孙叔”的多好!即可与之相联成谜,然天下岂有这等现成之事。由此联想到南宗画家“赵伯驹”和春秋人名“孙叔敖”,再将其多余之字,组句设法消除,来个“欲纵故擒”,不也善哉!因有“千里马”之称,故以“千里”扣“驹”也,后句“敖行(“走之傍”通“行”)”顿读合为“遨”,再将其游离、消去。至此两联句经过一番“折腾”,反多了一层“谜晕”,剩下预期的“赵伯、孙叔”,可用算式表示:
     
赵伯驹(千里) — 千里 = 赵伯

孙叔敖行(遨)— 遨 = 孙叔

“钱仲”与之相“联”其间,谜底呼之欲出。

92岁的钱老涉谜不多,初看不易理会,知中蹊跷后. 对着谜题赵伯驹告别千里, 孙叔敖行将遨游莞尔一笑:“与赵伯驹、孙叔敖为伍,不亦乐乎!”随即写进序言中去也。

现将钱老为我《雄虎》所写的序文全载如下:

余以吴兴籍人,久客古吴,与同里人士奉手最久最先者,为新我先生。先生年长于余,余兄事之。新我为人坦诚,与物无町畦,每返乡小游,必相与偕。逝后,余为铭其墓。先生谢世已数载,其人常在余胸中也。两人所业不同,赋性亦殊,而相得如此,所以为难能也。

今岁春,一白袷翩翩之过江人物顾余斋,询之,乃先生之三公子,且年已逾花甲名之雄者也。以所书对联等相示,秀挺具乃翁家法,但不为摹拟而自具风貌,与时辈之以呆摹其左笔书为能事者殊科,余既心异之,之雄频过我,过我必深谈,倾筐箧而出,自时事、艺事、交游等无不及,坦诚和易亦肖乃翁。余急躁,之雄每戒余养心益寿,余心感之。之雄为学,方面既夥,其中有专嗜见特长者,为制联。其联每出绝对,使人不易措手对之,而君游戏着笔,如探囊取物,易于反掌,此关天分,亦由学养也。

今君新撰《雄虎》一书,将绣梓问世,索余引。虎者文虎,即俗所谓灯谜也,君从事此道,阅四十年,入其阻,故其书绝非恒人所能为,而欲闯其堂,则又必读其书也。君之为此,亦承其家学,新我先生早年曾以画为谜,之雄则易其途于书法,并拓而广之,其谜内涵丰实,非旦夕之功可以几及,而妙趣横生,牖人神智。如“赵伯驹告别千里,孙叔敖行将遨游”一联之谜底即鄙名“钱仲联”。其谜面用联语,构思曲折,精切巧妙,匪夷所思。我读之雄制谜至此,不得不兴季札“观止”之叹矣!之雄于此,无愧为大家里手。庄子《天下》篇:“古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若之雄之为“雄虎”,讵非独以其有,为不可加矣者乎?是为序。

已卯仲夏,吴兴钱仲联序于苏州大学文学院,时年九十二

 

         

 

香港回归,我曾为董建华特首写过一副嵌名联,后被选送董府。澳门回归期间,收到各地举办书画展览庆贺活动的征稿函,当然也该为何特首写一副才是。根据何的家世,在澳门颇得民心,他在任职前作了“知难而进,开创新机”为题的演讲。拟成了“厚德良才孚众望,铧耘濠境创新机”. “铧”为农具,能构成词组极少,自觉“铧耘”有点勉强,那也没法,钱老看了对此却无异议,只是认为,濠境为澳门别名,也应以地名相对才是。

“你去图书馆查核一下,何氏族望在那里,可用以对之。”我从其言,最后查得“庐江”,极为高兴,“江”恰为平声,无论平仄、对仗正合联律,一经国学大师诊断、医治,一副原来有病的联,全给救活了,顺利完成了书写征稿的任务。我把它专写一副寄往澳门,先生收到后,回了亲笔签名感谢信,我赶紧去钱老家共同分享喜悦。他扶正了老化眼镜仔细看,认定是真笔签名,说这是文献,要我好好保管。回归一周年时,《姑苏晚报》还拍照,头版作了介绍。

 

           

 

我父亲常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他这样说也这样做。1991年湖南第一师范学校要求费老作书,他书了现成联句“鹏起天池风九万,龙游茂苑字三千”寄去,学校喜出望外. 收藏的书画,都要展示,要为教学服务,每件展品须做释文卡片,不知下句典出何处,再来函问讯,估计未必会复信。

谁知父亲带函请教了老同乡,老朋友钱老夫子,然后给校方回信,并附上钱老的亲笔笺。“龙游之龙,指书法之龙腾虎躍,字三千,典出《新唐书·韩愈传,附皇甫湜传》(湜为裴度书《福先寺碑》)斗酒饮酣,援笔立就,度赠以车马缯丝甚厚。湜大怒曰:‘自吾为《顾况集序》,未常许人,今碑字三千,字三缣,何遇我薄耶?’度笑曰:‘不羁之才也,从而酬之校方原来疑问涣然冰释,顺利地做好了注释卡片。

后来钱老为我父亲写墓誌铭时,还把我父亲的坦诚品格也写了进去。上世纪八十年代,赠我父七律一首,后又为《费新我左书大字典》题诗,老一辈文人相亲,友好协作,也给下辈带来庇荫。

 

           

 

我们从灯谜、对联、诗词,还谈及诗钟。“诗钟”者,任取意义绝不相同之两词,或分咏或嵌字,要求当场缀句成联,要求撮合自然,对仗工整。清代徐兆丰《风月谈余录》载:构思时寸香系缕上,缀以钱,下承盂,火焚缕断,钱落盂响,虽佳卷亦不录,故名曰“诗钟”

钱老回忆起“九·一八”事变后不久,有次常熟爱好诗文诸老同座,共娱为乐。文坛耆宿徐忱亚以“九·一八”三字为题,当众限时征联。环顾四周,或闭目抽烟,或品茗沉思,或搜索枯肠,或交头接耳,不一会,答卷满案。徐遍览之余从袖中抽出折扇一把,放在“八骏日行三万里,一封朝奏九重天”之旁,并对当时还未满而立之年的钱仲联笑着说:“虽属李商隐、韩昌黎成句,片时撮合成联,可真不容易啊!”

饱学之士的钱仲联,后起之秀初露锋芒,一时被传为佳话。

 

           寿

 

199975是钱老92岁生日,思将以何为礼?觉得写一副寿联是最好的祝贺吧!拟成了联稿,钱老作了些调整,然后用毛笔书就。总不能秀才人情一张纸吧!装裱后送到钱府,联为:

儒之学,释之法,道之玄妙,造化为师,留得词章辉寿世;

诗也韵,史也实,文也精醇,乐育终老,更余著述可齐身!

                  钱仲联师双鉴        费之雄敬撰并书

钱老看着看着,露出满意的神色,——读到最后一行,顿时很不自在,问题出在“双鉴”,我原指撰的联,写的字均请老师鉴定指正!他竟然有些烦躁起来,并指着墙上师母的遗像说:“她已过世,阴阳相隔,怎能同写在一起呢!”我涨红了脸忙请钱老原谅。他却把话题一转:“应该用‘两正’才是,但我看得出你的意思,不是存心来触我霉头的。既以裱好,也无法更改”, 就挂在墙上吧!

过几天,我接到《中华自咏诗词精选》的征稿通知,其中把钱老列入已故名单,我问可要去信更正?钱看了也无所谓地说:“象我这样的人活着所存无几了,人们想当然,也是情有可愿的。”

钱老知我老母还健在,了解一些情况后,当场拿出笔墨在花笺赠诗一首:

交游两世共吴中回望苕溪祖籍同

更喜北堂萱草茂 衣岁岁舞春风

小诗奉贻  之雄书家两正   己卯冬九十二叟钱仲联

当我母百岁生日之际,钱老特意拟写“双飞金鹤称高寿,独立苍松到百年”寿联以贺。

 

          

 

2000年夏季某天,我终于按捺不住很久的愿望,对钱老直言,拜夫子为师如何?钱老指着墙上挂着的“双鉴”对联:“你上面不是已经写着老师了么!” “这是对您的尊称,是否认可一厢情愿,留在您家里,只来者能知,——您收我为生,我则口说无凭,请赐个凭证吧!” 钱老觉得言之有理,不假思索,拿起笔在专用的花笺上一挥而就,并盖上印章,上面写着:

“之雄仁棣,亡友新我先生之哲嗣第三人也,认余为师,余亦乐收门下。之雄能传家学,工书法,擅制联,别出心裁,自成一体,他日必能以此名家。

庚辰夏 九十三叟钱仲联”

我恭恭敬敬地对夫子三鞠躬,他也起身还我三鞠躬,并说:“你也是我的书法老师!”“岂敢,岂敢,老师请坐!”

就是这样一个最为简单的拜师仪式,没介绍人,没证人,没收费,没请酒。夫子桃李满天下,我可是最后一个吧!借此机会也应该一露这难能可贵的“特别证书”。

 

 

        

 

我之爱好对联,一是它誉为世界上最美的骈体文句,汉字具一字一音一义特色,魅力无穷,为他国文字所不能。二是学它,用它,作为书法之载体,适应社会及书写之需要。早年并无学联机会,一直在泳中学游,逢人请教,点滴积累,虽然多年来已创作了二三百副,各地堂馆,景点入藏入刻也有百余。今想何不将所作让老夫子逐一过目,篦审一番岂非好事。钱老也不以为“得寸进尺”,一一吟读起来:

……

入死出生,往昔英名留史册;

穷源追本,此公大笔重文坛.      挽匡亚明师兄

(南大校长匡亚明在解放前搞地下工作,避难于苏州戎镒昌皮鞋店,被业主所救,我亦从业于同一业主。最后一句原为“此间大笔铸文坛”,钱老说:“对没有对 明确,铸字也显得生硬” )

卧地撑天成四势

撕身裂胆各千秋                 光福司徒庙清奇古怪

(钱老把原来的“永”字改成了“各”,并说用“永”意重复、太实结,“各”字舒坦些.后来我体会到好比荤菜里再加油腻,不如加些蔬菜来得入味.钱老说:对啊!

市中集市适得其所

庙里建庙妙不可言              湖州  府庙

(钱老说他们也来征求过的,这副写得不差,我说这副用了重叠,谐音修辞格,常喜欢玩弄文字而已!)

祖述尊孙子

文邦出武经                   孙武子

奉为武圣的孙武子迁居苏州后,写了兵法十三篇进献吴王,功成名就终老于苏州,文化古城“引进”诺大武事,岂非得天独厚。久想以文武,祖孙相对成联,苦无机缘,钱老脱口“祖述”(尊崇和效法前人的学说或行为),顿时成人之美!

近年又把此联再提升一下,以表达苏城得此而全文武,以及兵法威力之面广量大,撮句而成:

文邦出武经,造化乃双全此美;

祖述尊孙子,篇章岂独善其军!

 

        

 

所作对联,虽然我还不急于结集,终究是理想中事, 请老师先写篇序文,还有比此更好的机缘么!

钱老才思敏捷,不假思索,只听得圆珠笔瑟瑟地响, 十多分钟一气呵成当场写成了《序言》我除了感激还是感激!

对联,是中国多种文学体裁中的一种。由于古汉语一字一音,一字一义,句能成对就有了特定的条件。刘勰《文心雕龙·丽辞》谓:“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为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这文辞应具偶俪之美的理论,是中国古代文章有骈文一体,语取对偶,发展到宋代四六对偶句子,达到文句长度的高峰,而对联一体,无论偶句、平仄、长短、艺术性等,都与骈体文章息息相关,明乎比,乃能对于对联有穷源竟委的认识。

关于对联的专著,有清代梁章钜《楹联丛话》一书,原原本本,言之极详,无须我再饶舌。近人作联,往往音节不齐,平仄不协,辞意不对,为雅人所不屑顾。君之雄,是亡友费新我先生的哲嗣,能传乃翁书法衣钵。但其父不仅善书,并擅丹青,晚年右腕得疾,不常作耳。之雄则不但工书,又精制联。其制联又往往自创新意,特别是妙语双关,匪夷所思,其中含哲理,用典实,有美学观点。可以说是当今制联的专家。之雄汇集其频年所作对联为一集,属予一言为引,予乐为之而不辞。

庚辰冬九十三叟    钱仲联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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