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七夕诗词钞》,崔护原编,潘振元增补,王稼句校订,山东画报出版社2011年1月出版
十多年前,崔护先生曾对我说过太仓“女土地庙”的事,并不无兴奋地指出,中国的土地庙,祭祀的全是土地公公,惟有太仓的这所土地庙中,女土地神独受祭享。究其根本,所谓的“女土地”,其实就是民间故事“牛郎织女”中的织女。
作为民间故事,“牛郎织女”的起源甚早,被视作中国四大民间故事(牛郎织女、孟姜女、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之首。《诗·小雅》“大东”篇中就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之句。织女、牵牛是天幕中的星,织女星又称天孙,属天市垣,共三星,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在银河西边,西方星系图列在“天琴座”中;牵牛星即二十八宿中的牛宿,又称河鼓二,在银河东边,西方星系图列在“天鹰座”中。“七襄”、“服箱”虽仅作比喻,已暗示有故事。到东汉《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诗中人物形象、故事情节都已呼之欲出。《月令广义·七月令》引南朝梁殷芸《小说》中的一段(今本无),俨然为一则动人故事了:“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絍。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但使一年一度相会。”
到了唐朝,更有牛女以鹊为桥渡河相会的故事(唐韩鄂《岁华纪丽》卷三引《风俗通》云:“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十六引《淮南子》(今本无)云:“乌鹊填河成桥而渡织女”,罗愿《尔雅翼》卷十三甚至说:“涉秋七日,(鹊)首无故皆髡。相传以为是日河鼓与织女会于河东,役乌鹊为梁以渡,故毛皆脱去。”喜鹊秃头,居然是因为搭桥,头上羽毛被牛女踩踏而脱去的。故事敷衍至此,有时间(七月初七),有地点(河汉东),有人物(牛郎织女),有道具(喜鹊),有情节(相会,乌鹊首脱羽毛),可说是有头有尾,有滋有味了。
毫无疑问,牛郎织女故事最初是源于上古农业社会原始信仰中的星辰崇拜,是星宿的神化与人格化,当然就有庙祠祭拜之事。牛女庙最早何时出现,今已不考。但在苏州,宋代范成大《吴郡志》卷十三中有记载:“黄姑庙,在昆山县东二十六里(今太仓境内),地名黄姑。父老相传,尝有牵牛织女星精降焉。女以金篦划河,河水涌溢,今村西有百沸河。乡人异之,为立祠。旧列牛、女二像,后人去牵牛,独祠织女,祷祈有应。岁七夕,乡人醵集庙下占事,无毫厘差。旧有庙记,今亡之。案《荆楚岁时记》:牵牛谓之河鼓,后人讹为黄姑。然《古乐府》有云‘黄姑织女时相见’,李太白诗‘黄姑与织女,相去不盈尺’,则指牵牛为黄姑。李后主诗云‘迢迢牵牛星,杳在河之阳。粲粲黄姑女,耿耿遥相望’,又以织女为黄姑。事久愈讹矣。”至于“后人去牵牛”,宋龚明之《中吴纪闻》中又有情节补充,事见卷四“黄姑织女”条:“……其它不能尽载。虽非指此黄姑,然得名之由,亦可类推也。祠中旧列二像,建炎兵火时,士大夫多避地东岡,有范姓者经从祠下,题于壁间云:‘商飙初至月埋轮,乌鹊桥边绰约身。闻道佳期惟一夕,因何朝暮对斯人?’乡人遂去牵牛像,今独织女存焉。”
男耕女织从来就是古代中国农家和谐生产的主要内容,如果说,男耕需要力气的话,女织则更需要巧劲,织为云外天衣行,没有个“巧”怎么可以呢?所以七夕除了牛女相逢,象征爱情节外,也是人间“乞巧”的日子。太仓有织女庙,与太仓盛产棉花、传统纺织业发达、太仓人心灵手巧都是很有因缘关系的,所谓“天借其手”,造化冥冥之中的巧安排,必有以也,何需怀疑,又何需求证。
当然,宋代或宋代之前,全国建织女庙的也不仅是我江苏太仓,陕西、山西、湖南、河北等地据说都曾有织女庙,但像苏州太仓这样,是由范成大、龚明之这样的名家记录下来,而且代有流序,织女庙至今尚留遗迹的,恐怕是绝无仅有吧。因此,太仓作为民间故事“牛郎织女”的发源地之一,是毋庸置疑的。退一万步讲,也用得上一句老话,即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因此,生于太仓的崔护先生,力主太仓为牛女故事的发源地,肯定不只是出于他的故乡情结,还是他长年思索,长年比较,长年于宏观之中定性与理性分析的结果。
正如我此前多次说过的,崔护先生是当今书画界中我最尊敬和最熟识的一位前辈。我们谊结忘年,根于各种机缘,但有一点绝对是主要因素,即他是一位至性至情的长者,换句时行的话,乃性情中人。近年,“性情中人”已用得滥了,我常常不敢用了,何以故?因为时人对此多有误解,以为只要率性为事者,便是有性有情,于是无论茶话会或酒宴上,一谈友谊,便欲两肋插刀;一举酒杯,便欲舍命相陪。瞪瞪双眼,捋捋衣袖,慷慨激昂,声如洪钟,吟几首歪诗,背几句江湖韵语,便以为是性情中人,实乃皮相之见。因为此类朋友,充其量是湖海之士,这还是说得好听的,实际上多见的,这些当面激奋者,背后往往还百般使诈,使你防不胜防。而崔护先生却不,他从不说过头话,不做过头事,连率性而作的诗词也缠绵悱恻,温文尔雅得犹如得道高僧,但其内心却是一团烈火,他会时时、事事关注和顾及朋友的一切,哪怕这位朋友是如何的倒运,如何的孤立,甚至与之有过芥蒂,崔老都会不顾厉害地为之援颊,为之援手,为之调停。他对人世的这种浓情大爱,以及视名利为浮云,视虚诈为粪土的秉性,达观、本真、宽容的处世态度,于当今确实是不多见的。月前,我到病房探视,老人家正斜靠床头翻着一大堆报纸,枕边放着笔纸。他已多月未好好进食了,消瘦异常,居然还能读报写字!我暗暗吃惊,他却不无幽默地说:“没关系,我属猪,汶川地震不是出了个‘猪坚强’吗?”接着,又滔滔不绝地与我讲北京奥运开幕式、鸟巢、水立方、姚明、刘翔,以及苏州的风俗,苏州历史上有骨气的文人,他的几个学生,并不时地夹以趣闻笑话。要不是我与护工劝阻,他恐怕要一口气讲上几个小时。
在讲到他的学生时,讲得最多的自然是协助他整理这本《历代七夕诗词钞》的潘振元兄了。
振元兄也是我的至友,尽管我俩的性格、爱好、甚至待人处世和术业专攻的取向、诉求,多有不同。但几十年的交往结下的情谊经受了各种风雨的洗刷。崔先生在患病之前,就多次表示,自己垂垂老矣,七夕诗词的整理,最后恐怕得由振元完成,并邀我作序。对于让振元来续完该书,我当然极为赞同,这倒不仅是“薪火相传”的原因,七夕诗词的搜集,也不单是个学力问题,它需要慧眼,更需要真情,而在崔老众多的弟子中,天赋人文情怀者非潘莫属。我与振元曾在一个单位工作,直至退休。我们往往一见面,就唇枪舌战,互为调笑,从无终歇,用苏州话来讲,就是“夹”。你“夹”我,我“夹”你,不仅“夹”出了真情,甚至于术业,也在“夹”中互相了解、互相影响、互相浸淫,真可谓是知交、知己了。振元在续编这本书时,正值酷暑,他交际多,还要应付自己本不愿干的事,有时还得对付电脑的罢工;在崔老住院时,诊疗、看护、饮食,更是每一桩都付出了巨大精力。但师命在身,兢兢业业,未尝敢有丝毫懈怠,偶而招架不住,略为小歇,即又埋头苦干,为了钩沉漏失,不仅从《四库》中,还从其他杂书中,搜集相关资料,甚至请谁主持编辑,书如何出版,也为之谋划了多次,几至于心力交瘁的地步。此情此景,真是可以感天动地。对于这一切,崔护先生都是知道的,日前就对我讲:“振元也老了不少啊,告诉振元,你们都要注意身体呵!”语重心长,情寓沧桑,莫此为甚矣。
编辑像样的书,一定要请得高手。编选《历代七夕诗词钞》,是崔护先生几十年的心愿,也花了振元兄相当的精力,像这样一部弥足珍贵的书籍,也只有请出王稼句兄来全面主持编辑与编务工作。惟其如此,才能力追前贤,才能锦上添花,才能为吾吴学人学界扬眉吐气,才能对那些假斯文、假性情,纷纷扰扰热衷于莫名其妙的编选者,予以惊心动魄的棒喝。呜呼,此事不关风与月,此事亦关风与月,是为序。
2008年9月25日于忘形读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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