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识卢群,是在扬州的一次笔会上。眼看着他半夜之间一气呵成写就了15000字的小说,奔涌的才思,重重的落笔,使我感到震慑并从此记住了这个卢群。
开始我对卢群不知深浅,我曾多次向他索要他的随便一本什么大作,他竟一无所有。成为知己后,我就抱怨地“命令”:将自己发表的作品收集起来,建一个个人档案库。
或许卢群觉得我的建议并非毫无道理,或许是为了满足我这位知己的一种心情,卢群在家中、单位里、友人处翻箱倒柜搜寻了几个星期,给我拎来了一捆捆的书籍、报刊,这些几十年填着箱子底的旧书刊,明显地带给我一个信号:卢群的作品残缺得很多很多。于是在那两年中,我无数次出入苏州古旧书店,从那大量的旧书刊中一次一次、一本一本找出“卢群”廉价买回。在图书馆的期刊中,一年一年地翻寻“卢群”,复印了带回。
从计算机上第一次合计出来的300万字,到10年后的今天,档案库中的500万字,我已经清晰地明白,这个精瘦黢黑的卢群,有着怎样的内蕴与爆发力。
卢群处女作是一部42万字的长篇小说《我们这一代》,这部发表于1976年、真实地记载着一代知青宗教徒一样虔诚、火山一样热情的“反革命小说”,曾给卢群带来过不小的灾难。但这个灭顶之灾却像一个冲天巨浪,将卢群推到了一个欲罢不能的创作境界。从1976到1983年,是卢群文学创作的第一个高峰,他的长篇小说《我们这一代》、《心曲》、《觉醒》先后出版,中篇小说《有这么一个地主》、《绣娘》、《姐妹》、《生活的橱窗》,长篇叙事吴歌《五姑娘》等先后发表在《钟山》、《小说季刊》、《小说界》等大型刊物,并引起广泛注意。著名作家巴金评论《有这么一个地主》:“是一部难得的、深刻的作品。”与人合作的《五姑娘》被认为是“打破了汉族没有长民歌的定论”。这一时期的作品,大都通过底层人的生存状态,表现了人性的主题。1984至1989年,是卢群创作的第二个高峰,长篇小说《恩恩怨怨杀子报国》、《潘金莲》、《浒广传奇》、《李瓶儿外传》、《春梅》、《藏蛟潭传奇》等先后出版或连载,中篇小说《西施》、《飘渺风云录》、《姑苏女闻人》、《血染青霜剑》、《风烟姐妹情》等分别发表于《历史文学》、《小说与故事》、《林莽》等大型刊物,作品借鉴历史及民间传奇,“旧瓶装新酒”,掺入了卢群对世俗道德、历史真实的思索,赢得了广大的读者,其中《姑苏女闻人》获得了第一届“小说与故事”最高奖;《西施》等数次由《传奇文学选刊》、《小说与故事精选》等各大综合性刊物及书籍选载。1991年以后,则是卢群的第三个创作高峰,长篇小说《真娘泪》、《西门庆》、《死》等先后出版,中短篇小说《墓碑》、《绿雾》、《紫雨》、《宋惠莲之死》、《廉巷的故事》等分别发表于《当代》、《钟山》、《江南》、《山海经》等大型刊物,这一时期的作品,以凝重的笔触、深邃的目光,展现人类命运,引起读者不小的震荡和共鸣。《墓碑》发表后,又由《新华文摘》转载,入选《1989-1990年全国短篇小说佳作集》,并获得“1985-1993年度当代文学奖”;《真娘泪》获得了浙江省社科类期刊优秀作品三等奖;《廉巷的故事》获得首届中国故事大赛一等奖;《西施》再度改被编成20集电视连续剧……
凡与卢群深交的人都说他是个奇才,论学历,卢群才简师毕业;论熏陶,更是谈不上。卢群出生于贫民阶层,13岁因一次意外的车祸痛失母亲,刚进初中,父亲就支内远去青海,他与年老的祖母相依为命,几乎是在流浪中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一个出身并非书诗之家、一个没有经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何以懂得了那么多的文化与历史?何以对中国文学有着如此精深的理解及表现力?何以具备了作为一名好作家的良好的素质以及博大的胸怀?
卢群的夫人说过,当年在农场,每当食堂开饭排队,一手端个饭盆,一手捧着书,落在最后一个的必定是他。乃至因“反革命小说”被关押,最性命的也还是《悲惨世界》、《红与黑》。我从卢群的挚友蔡利民保存着的他们30多年前的通信中读到了卢群的一段话:“学习,我是抓紧的。记得是欧阳修吧,抓紧‘三上(床上、马上、厕上)’学点东西传为佳话,我非欧阳修,但‘三上’还是抓得紧的,甚至还要加上‘一上’,灶上,每天利用做三顿饭的烧火时间读点古文。这儿劳动、学习很紧张,家务又多,整天真所谓‘卒卒无须臾之闲’了。无闲或许就是一种乐趣吧。因为无闲,整天就无愁了。韩愈《进学解》上有两句话值得我们效法的:‘焚膏继晷,恒以穷年’。总之,我这辈子是下了狠心不让自己轻快了。有时候,我也觉得太苦了自己,想图下轻快,放下书卷,但,我立即会告诫自己:30岁!我常用这个数目来吓自己。年纪不小了,可成就呢?贡献呢?尚未见啊!”
这封信写于卢群30岁,距今有24年了。这24年,卢群写出了500万字!
但卢群永远没有书房,他的42万字的长篇处女作,是在农场每天14个小时的河工后趴在自己用墨水瓶做成的小油灯边上、在5分簿窄窄的线条中密密麻麻写出来的;他的《潘金莲》、《姑苏女闻人》等是在妻子手术的病床床沿上写成的;而他更多的文字,则是在他家那个6平方米厨房的操作台上完成的。
许多对卢群了解不深的文友有时善意地替他总结:如果卢群的第二个文学高峰写的不是通俗文学,当年这位江苏省的知名作家如今恐怕应是中国文坛声名赫赫的人物了。此话说的不无道理,然而,人的命运是很难由自己把握的,如果卢群创作的全盛时期不是厄运突然降临到他夫人的身上,如果他不因夫人身罹重疾而放弃鲁讯文学院深造的机会,如果不是因为需要大笔的钱支撑家庭,情况大约又是另外一种样子了。一个在农场滚了16年、刚刚回城的老知青,一个拖儿带女、夫人刚刚接受大手术的父亲、丈夫,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的当家人,为了稻粮谋,需要“快抢手”一样去赚钱。这是卢群必须直面的人生。尽管如此,他的那些被叫做“通俗文学”的文学,仍以不同凡响的品位获得了很高的审美价值。对于一名真正优秀的作家,最好的作品应是大俗而雅。这是卢群的说法。
不可思议的是,卢群不仅是个很硬的作家,还是个很硬的编家。一位资深编辑曾向我介绍说,80年代初,卢群曾是江苏人民出版社及江苏古籍出版社的社会编辑,编辑部许多突击性的书稿都请他编辑,他为出版社编书,出版社付他每万字4元的编辑费。就是因为那个“稻粮谋”,倒是练就了卢群一副过硬的编辑本领,后来曾经看到了由卢群编辑、江苏人民出版社、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历代名人传丛书》,那20册书,沉甸甸的使我明白卢群这位业余编家其实是个“正规军”。
几乎所有与卢群合作过的编辑都称道:卢群看稿目光犀利。他的朋友不得不佩服他:卢群一天平均能编10万字,多时可以编到20万字,有时不仅是编,简直是改稿,苏州市内外许多后起之秀都是他“改”出来的。
我武断地认为,“稻粮谋”在卢群的文学生涯中是一个阵痛,所以到了今天,他那种扶植作者、繁荣文学的欲望已变作一种本能。或许在那些艰难的岁月,文学的失落太多,人到中年,这丢不去的文学成了永生的情结,希望推出好书,希望推出作者,便也成了卢群的一大主题。
近年来,卢群编了数十种书,较有代表性的有:《民间文学丛书》、《吴越民俗》、《家庭娱乐大全》、《山海经作家丛书》、《苏州小说15年》等。《民间文学丛书》由南京出版社1991年出版,全套10本,作者均是苏州市民间文艺家的代表,总计100万字,集苏州民间文学之大成,也是苏州市民间文学规模最大、内容最为丰富精彩、最受读者喜爱的丛书,从征稿到编辑出书运作一年。《吴越民俗》由复旦大学出版社1992年6月出版,为江、浙两省民俗学的精粹,18万字,高度浓缩,具探讨性和权威性。1992年7月由江苏科技出版社出版的《家庭娱乐大全》73万字,包罗了家庭游艺装饰,电子游戏,家庭趣味烹饪,时装,花鸟虫鱼,文学、音乐、美术、书法、戏曲、曲艺欣赏,家庭摄影,电影名篇,对联,家庭卡拉OK,家庭收藏等20种娱乐项目,由苏州市各路“行家”联袂撰写,出版后,刚刚投放市场便告罄,全书运作周期两年。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的《山海经作家丛书》,全套7本,总计85万字,为江浙两省7名著名通俗文学作家的代表作,内容丰富,可读性强,是江浙两省通俗文学作家一次愉快的合作,运作历时1年。《苏州小说15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12月出版,全书为1980至1994年15年间苏州小说的精选,选入了陆文夫等23位作家的中短篇小说,共计100万字,分上下两卷。该书作为新时期苏州小说的精粹汇集,当作珍贵礼品赠送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会议、华东六省一市文联作协代表大会,得到了各界人士的高度评价,该书运行历时两年……
还有许多文学青年的小说、散文、诗歌、论文,粗粗一算,也不下数百万字。
作为一个业余编家,在近5年间,卢群就编辑了将近1000万字的书籍。即使是专职编辑,这也是一个可观的数字。何况对于一个群文创作的辅导员、一个5年间又创作了200多万字的小说家,这确实是一个奇迹!
然而,你永远看不到风风火火的卢群,该喝的酒照喝,该聊天还是要聊,从容不迫坦荡荡的样子。
但我知道卢群很孤独,这种孤独大概来自于较为狭小的“生存空间”,要痛快淋漓地展现思想与才情,在某种世俗的局限之下显得那样力弱不逮。但这无碍于卢群的创作冲动,写着许多准备压箱子底的文字,他觉得,该留下的都会留下来,而一个人的名字,对于后世来说,仅是一个符号而已。再翻开20多年前他与好友的通信,他也曾写过:“从有人类开始,不知有多少人已经白费了功,为什么偏偏我们不能白费呢?一切成就都是时代的需要。我们这个时代必定需要它的代表人物。它需要谁,什么时候需要,不是任何人能自作主张的。看时代的选择吧。作为我们,唯一正确的考虑是做好努力一辈子的打算,并付诸行动。我们为自己的目标奋斗了一辈子,我们就问心无愧了。这就是我的格言。” 记得,卢群曾赠我两句话:“鸿爪雪泥论文章,一点真情在笔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