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皇帝驾崩了,举国致哀。清廷的规定:国丧100天内停止一切娱乐活动,不准动任何响器,100天后只许便衣登场。
这对于靠唱戏吃饭的戏班来说,等于拆了灶台。京城的戏班一片乱惶惶,那些小戏班早作了鸟兽散,即便如春台、三庆这样的名班,也只能开一半“戏份”。四喜班班主梅巧玲依然硬撑着门面,他已经倾其积蓄,赔垫在戏班的开销中。俗话说,坐吃山空,眼下,梅巧玲却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这日,梅巧玲来找时小福,难过地说:“眼看我们已经倾家荡产,而国丧只过去了一半日子,怕是熬不过去了,不如就将戏班解散,日后有机会东山再起。”
为了帮助梅巧玲支撑戏班,小福也已经拿出了自己积蓄的大半,他说:“四喜班的处境我也清楚,只是四喜能成为近日京城的名班首选,靠的是日积月累,含辛茹苦,如今若散去,他日恐怕再也难成今日之气候了!”梅巧玲说:“兄弟的话对是对,可惜如此苟延残喘,必将你我全都困死,何况天长日久,终究人心难归。梅巧玲不想让人遗弃,不妨先将班散了,免得落个凄凉下场。”
小福心中酸楚,讷讷道:“如果大哥执意要散四喜班,小福便冒昧了,小福愿将四喜班接过来!”
梅巧玲惊讶道:“兄弟如此做,等于是拿根绳索往自己的脖子上套了,兄弟千万使不得!”小福沉默了一会,叹一口气说:“我意已决,大哥也莫要劝了!”
就这样,小福将诺大一个四喜班接了过来。此时的小福,堪说是“受命于危难之际”。但话好说,毕竟事艰难,小福先是卖了家产,又典当了自己的行头,最后,连当年赠给夫人的锦盒也端了出来。然而,困难和窘迫依然一天一天逼迫着四喜班。这天,小福照例心情沉重地回家,一到家便喝闷酒,一喝喝到了半夜,夫人叹息着说:“如果四喜班实在撑不下去,就不要硬撑了,暂时散伙也是权宜之计,等国丧过去,凭四喜的声威,依然可以重整旗鼓。”小福摇摇头说:“一个班好比一个人的功夫,一天不练就散架了!”夫人说:“可是家中可以变卖的已经都卖了,除了这空空荡荡的房子,还有什么可资四喜的呢?”
说到房子,小福心里一动,脱口道:“看来只有这房子可资抵押了!”夫人吃惊道:“你真是糊涂,这房子,3年前不是已经为朱茂借资作抵押了吗?”小福愣了愣,一拍脑子,想起来了,3年前,同乡朱茂中第来京,在京城候补,却久不得缺,经济发生了危机,眼看难以维持,但又舍不得放弃这个机遇,同小福商量,欲借贷千金,小福一口答应了,可是谁也不知道,小福当初也正巧手头拮拘,结果去找了鸿福票号的杨老板,竟将自己的房契作押,贷得了千金,为这位同乡解了燃眉之急。朱茂一去如黄鹤,而他也竟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如此说来,果然是山穷水尽了!
这一夜,小福彻夜未眠,他辗转反侧,又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回旋,反复地思来想去,除此之外,已经别无他法了!
翌日一早,他没与夫人说半句,就去了鸿福票号。
鸿福票号的杨老板是个名票,最是喜欢小福的戏,因戏而人,十分钟情小福,逢到喜庆,总要请小福来唱戏,今日见小福到,杨老板欢喜不尽,一边拉小福厅上坐,一边说:“小福兄弟,眼见得名班纷纷解散,肚里的戏虫熬得我好苦呢!”小福说:“时间也不会太久,再熬一熬,便可喂那戏虫了!”杨老板说:“说的是。不过,最最难熬的还是你们,对了,四喜班情况如何?”小福说:“我便是为四喜班而来。”杨老板说:“有什么事,兄弟尽管说。”小福说:“3年前我在你这里贷了千金……”话才说到一半,被杨老板挡回:“小福兄弟千万别将此事放在心上,鸿福票号若等着这千金,我也得关门熄火了!”小福说:“四喜班梅大哥已将这副担子交与了我,我不想解散四喜班,还是每天照开戏份,照常练功,但目下经济实在危机,所以又要向杨大哥借贷。”杨老板说:“小福兄弟在危难之际担当了四喜的重任,我杨大哥也感到欣慰,你要多少金,只要鸿福票号有这个能耐,决不会小气的!”小福万分感动,顿了顿认真说:“请杨大哥掂量一下,小福值多少价?”
一听此话,杨老板呆了一呆,瞪大眼说道:“小福兄弟你这是什么话?你把我杨大哥看成什么了?”小福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我是把杨大哥当作兄长来看待的!”杨老板说:“3年前你借贷千金,死活要以房产作押,为此事,我常常暗自羞愧,如今你竟要我开出你的身价来,你这简直是在剜我的心了!”小福叹了一口气说:“是小福欠着杨大哥的,如今旧账未了,新账又添,小福本已羞愧难当,如果杨大哥不愿听从小福,小福今日宁愿不再请求大哥了!”说罢,便要起身告辞。
杨老板站起,一把将小福的袖子拉住,眼窝也红了,说:“若要论小福兄弟的身价,我这鸿福票号也抵挡不了,兄弟是无价之身,无价之宝,岂能以银两衡定!”小福说:“区区一个时小福,只是为戏而活着,那戏才是无价之宝,为了戏,别的一切都太微不足道了!”
听完小福的话,杨老板感动万分,思忖了一会,哽咽着说:“好,好,今日大哥依然听兄弟的,听兄弟的!”
长长的案几上,一纸文书很快写好,上面写着:四喜班时小福向鸿福票号借贷若干,以充作国丧期间四喜班的戏份,并以时小福身价作为抵押。立此字据为证。
小福将契约看了一遍,伸出拇指,在鲜红的印泥中按了一下,又重重地揿到了“借贷方”上。
鸿福票号的大红印章也已端来,杨老板迟迟未发一言,也没举动,小福端过印盒,叫了声:“杨大哥!”单腿跪地,那印盒被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杨老板的手颤抖了,他从印盒中取出那颗玉石印章,颤抖着在印泥中按了一按,终于揿到了“贷方”两字上,这时,眼泪从杨老板的眼眶中滚落下来,掉在了那纸契约上。
翌日,小福照例与四喜班的全班人员在练功,忽然来了两顶轿子,停在了四喜班的门前,一行随从分列两边,这时,轿子里一前一后出来两个人,走进四喜班,小福一眼看见是杨老板,愣了一愣,只听杨老板说:“小福兄弟,你看是谁来了?”小福一看,此人不是别个,正是那个同乡朱茂!
今日的朱茂已经不是3年前那个寒碜的新科举人了!他一身官服,已经无需再问他的身份。
朱茂微笑着朝小福看了好一会,一把拉住了小福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好一会才说:“到昨天,朱茂才知道兄弟的处境,也才明白,3年前你借贷给我的千金,竟以房产抵押,朱茂实在歉疚,本该及时归还兄弟借金,奈何只顾奔忙于功名,又任两淮盐运,去了江南两年,竟将借金之事忘于脑后,如今兄弟处境艰难,朱茂也一无所知。不久前朱茂刚刚回京,昨天下午因去鸿福票号对账,才知道了真相,令朱茂一夜未眠。今日朱茂再去鸿福票号,与杨老板商量,决定撤回你的两张契约,3年前向兄弟借贷的千金先行归还,至于四喜班国丧期间的戏份,由朱茂从各商行中抽取。”
这时,杨老板已将两份契约拿出,递给了小福,小福接过契约,痴痴地看了看杨老板,又看了看朱茂,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时小福,生于道光二十六年,卒于光绪二十六年。吴县人,青衣。曾隶属四喜班,后自立门户,开设“绮春堂”,组建“春和班”。事见《燕都名伶传》、《清代伶官传》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