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二年的一个大雪天,徐小香踩着一路积雪去京郊晨练。路过琴楼坊的院墙,忽然听到一阵凄惨的哭叫从院墙里传出,那是一个孩子的哭叫,这哭叫在冰冷的凌晨使人有点毛骨耸然,小香不由得朝院墙的花窗里望去,只见一个男孩的双脚被缚着,倒挂在院中的一棵泡桐树上,脸上淌着血,边上一个男人正凶神恶煞般拉着男孩脚上的绳索咆哮着:“这回再偷懒,你的头颅就开花了!”男孩哭叫着求饶:“班主,我一定好好练,一定成功,求求你让我下来,我马上就鹞子翻身呀!”男人呵斥道:“没用的东西,我喂饱了你,就是养个废物吗?!”说罢,一拉绳索,男孩便被升到了泡桐树高高的枝丫上,那男人叫着:“我喊一二三,你若再偷懒,便头颅开花!”
小香的脊梁上顿时冒出一片冷汗:这个野蛮的男人,只需一放手,那孩子的命便没了!只见那男人唬着脸,呲牙咧嘴喊道:“一二三”话起手落,那绳索便从树丫上疾速滑落。说时迟,那时快,小香一咬牙,身子往院墙下一蹲,一憋气,一个腾空翻,身子在空中连翻两周,便从院墙外稳稳地落到院墙里的泡桐树下,刹那间两手顺势一托,拦腰抱住了正要着地的男孩。
这一幕只是一瞬间,等那男人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才发现男孩已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手中。他震惊地问:“你是谁?”小香将男孩扶起,吁了一口气,说:“我是徐小香。”那男人打量了他一下,便松了一口气:“果然是小香老板,我还以为飞来了个侠客呢!”小香也问:“你又是谁?怎能如此对待孩童?”那男人一听,哈哈笑了两声,说:“我是谁?我便是这琴楼坊的班主,这孩童是我以1200缗钱买来的,自然由我使唤。”小香说:“这孩童还小,你不能如此虐待他。”琴楼坊班主一听这话,脸又凶了起来,重新打量了一下小香,说:“小香老板,你也是吃这行饭的,你知道什么叫做‘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玉不雕,不成器,怎能叫做虐待?”小香一边解着孩童脚上的绳索,一边说:“天下的戏子,确实都是苦练出来的,但哪是这般蹂躏出来的?”琴楼坊班主听这么说,更恼火了,便粗言道:“你不过是个优伶,有何资格来教训我!你若可怜他,就请你将此孩童带走!”
小香的脖子一阵发烫,他感到羞辱,气得不成,沉默了一会,便蹲下身,慎重地问孩童:“若是叔叔现在就带你走,你愿不愿?”孩童恐慌地看看琴楼坊班主,不敢出声,只将一颗头拼命点着,两只手紧紧地拉着小香的裤腿。小香便吁了一口气,直起身,对琴楼坊班主说:“我现在便将这个孩童带走,他的身价钱,等会就让我的管家送来。”
小香果真将那孩童赎了回去。细问家世,得知孩童姓姜,名怀,出身江南苏州,小姜怀记得他的家在苏州长桥边,很大,有黑漆的大门,门前有石狮子,院里有太湖石,只可惜父母早逝,黑漆门里只剩了奶奶和女佣吴妈,一天吴妈到城里去买东西,有个陌生人忽然跑来说西镇在演戏,大家都坐了船去看戏,小姜怀听了,一颗心早飞到了戏场上,便跟那陌生人下了门前的一只小船。谁知那小船一路开了很长很长时间,经过了很多很多码头,直开到天黑,还没到达西镇,小姜怀害怕起来,这时,又到了一个新的码头,陌生人将他带到了另一只大船里,将他交给了另一个陌生人,小姜怀哭着要回家,另一个陌生人说:“哭什么,带你去的地方,是皇帝呆的地方,让你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呢!”那大船沿着水路又航行了不知多少天,来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陌生人说,这就是京城,接着,小姜怀便被领到了这个琴楼坊,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已经被拐骗出来,卖到了京城的戏班来了!
小姜怀的身世使小香万分同情,他心情沉重地对小姜怀说:“你暂时先跟叔叔一起,别人问起,便说是叔叔的侄儿,等过些时候,叔叔去苏州,便将你送回苏州家中。”他让管家帮小姜怀洗了澡,治了伤,又帮他添置了衣服。从此,小姜怀便形影不离跟随着小香,小香练功,他帮着递毛巾;小香演出,他帮助拿道具,俨然一对好叔侄。
这年的冬天,一位王爷做寿,请了三庆班去王府献演,小香照例带上了小姜怀。这些日子,小姜怀已经将小香看成了自己的亲人,他最喜欢小香的翎子上的那对雉尾,只要小香将那翎子一戴,雉尾高挑,多神气,多英雄呀!听说,这翎子上的雉尾是朝庭里的沈大人从家乡太湖边上采来的,小香说,这雉尾不同一般,是从活的雉儿身上采下来的,活采的雉尾,精血尚未绝,血脉尚未断,其亮度与神采非一般雉尾能比,戴在头上,听使唤呢!小姜怀见小香这般喜爱这翎子,便也将那翎子当成性命爱护着,戏班里的人谁也碰不得。只有小香上场时,他才恭恭敬敬将翎子端给小香。小香唱罢戏,他便守候在台边,帮助接那翎子。
却说有个女孩,也是跟来看戏的,与小姜怀差不多年纪,此刻正在戏台边玩耍,见小姜怀手中端了翎子,便过来搭讪:“将你的翎子让我戴戴吧,我也会作周郎呢!”小姜怀摇头道:“这是小香叔叔的,动不得。”那女孩便说:“这不是小香叔叔的,而是我爷爷送的!”小姜怀说:“你爷爷既然已经送了小香叔叔,就是小香叔叔的了,你不可再动了。”那女孩一听,便不高兴了,一边说:“不能玩,我便叫我爷爷收回去呢!”一边就过来抢翎子。小姜怀急了,连忙护着翎子,那女孩得不着翎子,便撒娇哭起来。
宾客们已经纷纷落座,大家正等待着开演,突然台边有人哭起来,吓坏了王府的管家,管家连忙过来劝阻,这时,一位鬓发斑白的中年人也过来了,他叫沈小梅,在朝廷内阁任职,沈小梅走到那女孩面前,便嗔了一声:“你看你,今日是王爷生日,怎能哭呢!”那女孩指着小姜怀委屈地说:“这是爷爷送小香叔叔的雉尾,他却看都不让看呢!”沈小梅朝小姜怀看了一眼,不禁愣了一愣:这孩子,似曾相识!”
这时,小香也过来了,小香已经化好了妆,见了沈小梅,便作了个揖:“沈大人,侄儿不甚懂事,还望大人原谅!”沈小梅说:“都是小孩家的事,不必动真,再说那小小孩子,就知道忠诚爱护,也是不多见。”才说罢,沈小梅又问:“从未听说小香兄弟还有这么个侄儿!”小香笑笑说:“这个侄儿一直在苏州,是不久才到京城来的。”
既是小香的侄儿,又是同乡,沈小梅便也欢喜百般。沈小梅让小姜怀坐在他的身边,问小姜怀叫什么,小姜怀告诉了他,沈小梅愣了一愣,又问:“你家在苏州哪里?”小姜怀说:“我苏州的家在长桥边上,很大,有黑漆的大门,门前有石狮子,院里有太湖石。”沈小梅又吃了一惊,便问小姜怀:“父母可在?”小姜怀低了头说:“父亲母亲在去年已经病逝了,家中只剩奶奶和一个吴妈。”
听到此,沈小梅不禁“啊”了一声,问小姜怀怎么来到京城的,小姜怀却再也不肯说了。
等到小香演出结束,沈小梅迫不及待去找小香,来不及等小香卸妆,便将小香拉到一边问:“敢问小香兄弟,你这侄儿到底是何时到京?哪里来的?”小香道:“沈大人的意思是……?”沈小梅说:“不瞒你说,这小姜怀十有八九就是我的外甥呢!”小香惊讶道:“此话从何说来?”沈小梅说:“我的妹妹就嫁在苏州长桥边姜家,姜家是个大族,不幸的是,妹妹、妹夫早逝,扔下了孩子姜怀,还有我的老岳母和女佣吴妈,今年春天,江南传来书信,说是我的外甥突然失踪,老岳母气急之中一命呜乎,推算起来,我的外甥也该这般大,你想想,世界上难道有这么巧的事吗?而且,你看他,那眉眼长得也象我,俗话说,外甥不出舅家门呢!”
小香听罢,“啊呀”一声叫出来,便将小姜怀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掐指算来,小姜怀到京的日子,正与沈小梅接到江南来信同时。小姜怀是沈小梅的亲生外甥已经确凿无疑了。
外甥舅舅相见,不免抱头痛哭。哭了一会,才清醒了些,沈小梅拉住小香的手,挥泪说道:“小香兄弟的恩情,沈某感激万分!如今外甥失而复得,沈某有意领回呢!”小香说:“我原本欲带他回苏州老家,既然如今已经家中无人,倒不如回到你舅舅身边更妥呢!”沈小梅点着头,拉过了小姜怀,又说道:“只是一事,还要小香兄弟包涵,我有意将外甥领回,但因家中拮拘,一时恐不能归回赎金,有待日后偿还。”
小香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叹息一声说:“我亦是好人家儿女,不得已辗转尘俗,愿修来生!我知道沈大人为官清廉,实是难得,府上哪来多少积余,今日沈大人将小姜怀领了去便是,赎金之事不必再提了!”
沈小梅哪能答应小香的话,当下取来纸笔,写下了一份赎券,慎重地按过手印交给了小香。小香接过赎券,看了一遍,又抚摸了一下小姜怀的头,默默地将赎券凑近烛火,一下点燃,红红的烛火顷刻将赎券化成了灰烬。
小香的举动使在场人都愣了,只听小香轻声说:“这赎金,我已经收到了!”
徐小香,同治、光绪年间昆、京名伶,吴县人,生于道光辛卯年,于光绪二十六年卒于苏州。为京剧小生的始创者。事见《鞠部丛刊》、《梨园旧话》、《梨园影事》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