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刚刚隐去,鸡叫过3遍,一位男子已经在喊着被窝中的男孩:“福寿!还不起床练功,似这样懒惰不思上进,真正要做无出息之人了!”男孩揉了揉惺忪的倦眼,央求道:“哥哥,福寿不要练功,要回苏州去!”男子呵斥道:“瞎说!回苏州,谁养活你?!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不肯吃苦,将来只有讨饭!”男孩被训斥了一顿,只得哭丧着脸从被窝里艰难地爬起来。
这是一对弟兄,哥哥朱福喜,是京城春台班的小旦,弟弟朱福寿,刚刚10岁,由于家境贫困,难以维持,福喜就将弟弟从苏州带来了京城,跟他学戏。开始福寿听说去京城学戏,很高兴,他想,戏台上五颜六色,吹吹打打,做做唱唱,多热闹多开心呀,及至按步就班动真格训练起来,福寿才领教了练功的滋味,原来学戏是苦中之苦呀!可是等他明白,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只好哭一阵,练一阵。可恨哥哥就象个凶神恶煞,一天都不让他歇,说是一歇,便前功尽弃。到京城这几个月来,福寿好比泡在黄连汤中,从头到脚、骨骨胳胳、筋筋脉脉都是苦!
现在,福寿挪动两条发硬的腿,又来到了练功场。练功场就在院子里,福喜每天天不亮就在那里铺好了垫子。院子里长着几棵老树,老树的丫叉是福喜搁腿的地方,多少年练下来,老树的丫叉已被磨得发亮。福寿就这样被哥哥逼着,练搁腿,再练下腰。福寿凭着年幼,开始一些动作还能勉强对付,过了一阵,难度渐渐加大,比如,两条腿要拉成一字型与人平行直立起来,歪一丝一毫都不行;比如,下腰要下得将一颗头伸至两个足尖,然而一个顺势,腹部着地,两手扳住足尖,人就成了个元宝。每当这时,福寿浑身百节百骼就象被拆着,疼得他眼泪一股一股地涌出来。
院子的隔壁是一家皮货行,皮货行里有个小姑娘,天天趴在她家厢屋的窗口看福寿练功,她不说话,也不喜不怒,两只大眼睛总是盯着福寿出神。
福寿虽然只有10岁,却懂得一个男人的自尊,每天让小姑娘这样看着练功,实在不是滋味。尤其可气的是,哥哥对他又凶又严,对待那个小姑娘却又温和又耐心,只要看见她,总是笑一笑,若自己有戏,必定告诉她:小英子,今夜在哪里,演什么戏。小英子这时候便笑一笑,点点头。到了明天,福喜再见到她,就说一句:“小英子,昨夜我在戏台上看见你啦,你坐在第三排对不对?”英子就很开心,清脆着嗓子或者说:“昨夜你的衣服特别漂亮。”或者说:“昨夜的戏真苦,我哭了呢,你看见吗?”
听人说,小英子是皮货行老板的小老婆养的,福寿看见过那个小老婆,长得非常标致。皮货行老板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老婆,因此最喜欢的孩子当然就是这个小英子。奇怪的是,这么点小的人,却特别爱看戏,皮货行老板便百依百顺带了她满个城里跑。
人比人,气煞人,福寿从此每天又多出了嫉妒:一样的年纪,为什么人家无忧无虑,只管玩只管看戏,而自己却要冒风冒寒苦练功?学了戏难道就是为了做给有钱人看吗?这么一想,福寿心中就失去了平衡,每天到了院子里,再不看小英子一眼,仿佛所有苦,都是小英子加给他的。
小英子却不管,她还是专心致志看福寿练功,有时看得兴起了,便在窗口高声嚷嚷:“花魁娘娘不是这样的,这路走得不对呢!福喜哥哥走得好看!”福寿听了,一股怨气正好发出来:“我才不做给你看呢,不关你的事!”小英子不生气,反倒很开心,说:“你比福喜哥哥长得好看,福喜哥哥说过的,将来他老了,不能唱戏了,就让你唱戏给我看!”福寿愣了一愣,有点恼火,说:“我不会上戏台给你唱戏!”
那天夜里,福寿正睡得香,一阵急喊突然将他惊醒,他睁眼一看,是隔壁皮货行老板来叫福喜,皮货行老板的脸急得煞白,说:“福喜兄弟,小英子她又不好了,又要请你帮忙了!”福喜一听,似乎立刻明白什么,急忙穿好衣服,跟着皮货行老板就去。
福寿觉得讷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好奇地爬起来,穿好衣服蹴出门去。可是皮货行老板家的门关得紧腾腾的,只好折回来,灵机一动:后院不是可以看见小英子的家吗?于是连忙跑到后院,来到那个窗下。窗户也紧闭着,但木格子窗上有一个残缺的小孔,福寿踮了脚,一只眼睛便贴上了那个残缺的小孔。
这一望,福寿的心就收紧了,屋里的气氛异常紧张,那个小英子正躺在一张床上,她那个标致的妈妈正在抚摸她的额头;而他的哥哥福喜,正高高地勒起着袖子,一个黄头发、高鼻子的郎中手里握着一个很大的玻璃管,那玻璃管上装着一根针,那根针贴在福喜的手臂上,鲜红的血便从哥哥的手臂流入那个玻璃管。只一会儿,玻璃管就满了,高鼻子郎中就将针拔出来,重新将她插进小英子的手臂,又只一会儿,满满一玻璃管的血便全部进了小英子的身体里。
福寿的两腿都发软了,他见那高鼻子郎中一次又一次将他哥哥的血抽出来,弄进小英子的身体里,最后,高鼻子说了声什么,就收起了玻璃管。这时,皮货行老板拿了一叠钱,给了福喜,福喜也没推,摸了摸小英子的额头,便起身告辞。
见福喜告辞,福寿慌忙跑回屋里,溜进自己的被窝。福喜也很快回来了,他没吭声,福寿也徉装不知。
第二天,福寿一早出门去打水,听见邻居在小声议论:“福喜又卖血了!有钱人呀,什么不能买?”到了中午,福喜就带福寿上馆子。福喜要了好几个菜,都是福寿没吃过的,福喜将菜往福寿的饭碗里夹,说:“你到京城来还没尝过荤,快快多吃一点!”福寿听了,眼睛热辣辣的,却一口也咽不下。后来终于憋不住,问福喜:“哥哥,你经常卖血吗?”福喜一听,脸上很尴尬,问福寿:“你都看见了?”福寿摇摇头,福喜就说:“不要听别人瞎说,你专心练功就是!”
福喜显然撒了谎!自此后,福寿更无心在哥哥身边呆下去,他是哥哥的累赘,如果没有他,哥哥也许用不着卖血,更主要的,他不愿吃尽苦头学这断命的戏!他要设法回苏州去,一定要回去!
福喜当然不会答应,要走,只有偷偷地走。因为福喜几乎整天带着福寿,要么一起练功,要么带他去春台班看排戏,或者带他去看演戏。还有,福寿不敢从街上跑,街上人多眼杂,保不准就被逮住了。那么,只有从后院跑。后院有一垛围墙,围墙一人多高,上不去,但有一棵老树的枝丫正好伸展在围墙上,福寿事先爬上去侦察了一番,看见围墙外恰恰是郊外小路,不禁暗暗庆幸。现在,只等有了机会,便可脱身了!
这两天没有看见小英子,福寿练功时常常对自己说:快了,再熬一熬,就有出头之日了!
香山一家富商邀请春台班戏班去唱戏,隔夜福喜就对福寿说:明天演的是《牡丹亭》,你用功看仔细了!
第二天起早,福喜刚刚想喊福寿,却见福寿在被窝里呻吟着,说是肚子疼,疼煞了!福喜看他,福寿便象虾米一样屈在那里。福喜忙着出发前的准备,看看福寿这个样子,只好骂了声:“不争气!”丢下福寿去了春台班。
福喜一走,福寿的“病”就好了,他一骨碌爬起来,三下两下穿好衣服,将自己的东西用小包袱一包,又在锅中抓了两个馍馍塞进包裹,匆匆忙忙便从后院出逃。
倒霉的是,他刚刚一脚踏上老树的枝丫,突然有人清脆地喊了他一声:“福寿哥哥,你干什么呀?”福寿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小英子!小英子已经几天没露面,却在这节骨眼上出现了!福寿一见她,怨恨就冲了上来:她那么有钱,有钱看戏,有钱玩,还有钱买哥哥的血!难道让我与哥哥一样吗?这么想,福寿压根不想理睬小英子,他只顾往老树上爬,爬。这时,小英子又叫起来:“福寿哥哥,你爬上去干什么?太危险了!”福寿忍不住回答:“你少管闲事,我危险,与你不相干!”说着话,福寿已经爬到了围墙上。这时小英子真的急了,大半个身子从窗口探出来,喊道:“福寿哥哥,你还背着包裹哪,你到底要到哪里去?”福寿已经上了围墙,不禁一阵痛快,对小英子说:“我再也不用吃苦憋气了,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回苏州去!”小英子刹时愣了,小嘴巴张了张,自言自语问:“你这是逃走吗?我要等你,长大了看你的戏呢!”说着话,身体一摇晃,竟“扑通”一声从窗口栽了下来。
福寿大惊失色,慌忙从围墙上跳下来,跑到小英子面前一看,天啊,小英子的头正好撞在一块石头上,鲜血正泉水般地往外流出来呢!
小英子一家顿时大乱,大家七手八脚将小英子弄进厢房里,小英子妈妈尖声叫着皮货行老板:“快叫约翰医生!快叫福喜呀!”
约翰医生气喘吁吁很快来了,察看了一下小英子的伤势,脸色大变,他一边从急救箱里取出纱布绷带包扎了小英子的头颅,一边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说:“赶快送我的诊所抢救!赶快找一位输血者!”
福寿在窗外早吓得魂不附体,听到约翰医生讲找输血的,立刻想起了哥哥,拔脚便往春台班跑。跑到那里,福喜他们正待出发,福寿上气不接下气说:“快……快……小英子她……她要血!”
福喜一听,连忙吩咐班里的人:“你们先走,我晚一步到。”扔下道具,携着福寿便一路小跑。
等福寿与福喜跑到约翰医生的诊所,小英子已经奄奄一息了,她的头上绑着很厚的纱布,殷红的血已经浸湿了绷带,还在流淌出来。福喜喊了几声小英子,小英子慢慢地睁开眼来,看见了福喜,她笑了一笑,福喜附在她耳边说:“小英子,福喜哥哥马上给你血,你等着,等福喜哥哥!”
约翰医生手中粗大的针头又扎进了福喜的手臂里,一玻璃管鲜血抽满,又被推入小英子的手臂。
可是,小英子的情况却越来越坏,她脸色惨白如纸,并开始气急。约翰医生手中虽然还在努力推动玻璃管,头却无力地摇了摇,他沉重地说:“一个丧失了凝血机能的人,这样的创伤是无能为力的!”
小英子的妈妈掩面哭了,这时小英子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她艰难地睁开眼来,喃喃呼着:“福寿哥哥……”福寿害怕地挪上前去,这时小英子看见了他,她的眼睫毛抖动了几下,嘴角牵了牵,却已经笑不出来了,但可以听见她微弱的声音:“福寿哥哥……我真想快点长大……看你做戏……你愿意吗?”
这时的福寿,一颗头点得象鸡啄米,他的眼泪在滚出来,一个劲说:“我愿意!我保证!”
小英子听了,眼睫毛又抖了抖,浑身又是一阵抽搐,竟咽了气。
事后福寿才从福喜那里知道,小英子得的是一种血液病,这是一种不治之症。福喜第一次为小英子输血时,就知道了,只是为了小英子,大家都瞒着外界。
小英子的死使福寿受到了巨大的震动,他为自己无意间造成的惨剧而心痛后悔。他再也不敢有什么旁心杂念,在为小英子送葬的路上,他一遍遍在心里念叨:“小英子,我一定好好练功,好好学戏,将来做个名角儿,等到那一天,你的在天之灵一定要回来看我演戏啊!……”
后来福寿刻苦学艺,成为技艺精湛的“第一昆旦”,改艺名朱莲芬。
朱莲芬,吴县人,清道光十六年生于苏州,卒于光绪十年,曾隶属春台班,技艺精湛,被称为“第一昆旦”,与徐小香、梅巧玲共享京师菊部“三绝”之美誉。事见《昙波》、《梨园旧话》、《怀芳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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