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隆冬季节,江南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3天3夜的鹅毛大雪使天地成了一个冰封的世界。苏州直镇北梢头陆家豆腐坊的小寡妇阿六嫂却早早起来,冒着黑,挑了担桶,踩着深深的积雪,到市河里去挑水。
阿六嫂长得清秀,娇小,一副担桶搁在肩上几乎压弯了她的腰。她战战兢兢跨下石阶,挽了水,又战战兢兢蹬上岸来。凌晨寒气砭骨,朔风一吹,担桶泼出来的水迅速凝成了冰凌,等她挑着水打了3个来回,石阶上被踩结实了的积雪已经变成一条梯型的冰毯,阿六嫂两只脚底就象涂满了油似的乱打滑,她晃了几晃没站稳,扑通一声连人带桶栽进了河里。
河水彻骨冰冷,阿六嫂张着两手乱舞了几下,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口冰水,眼见就往下沉。
正在这时,市河边猛然一声雷鸣般喊:“我来了!”只见一个汉子从廊沿角落的一条破被褥里一窜而起,三脚两步奔下石阶,操起扁担朝阿六嫂猛喝:“快!抓住扁担!”
此时的阿六嫂,正在生死线上挣扎,听得这嘹亮的声音,睁眼一看,一根扁担正巧横到了她的头顶。真是救命棒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阿六嫂身子往上一窜,一把抓住了扁担,等被拉出水面,她已经晕了过去。
等阿六嫂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被放在自家灶门口的柴堆上,身上披着一件陌生的破棉袄,她懵里懵懂也不知是谁救的她,软滋滋起来换了衣服,刚要出门去寻恩人,恰见一个汉子正满满地挑着水进屋来。阿六嫂愣了一愣,这面孔分明见过,对了,不就是方才猛喊一声用扁担救她的那个汉子吗?真是他!那一瞬间恩人留给她的记忆是火烧都烧不掉的!
到这时,阿六嫂才看清楚了这个汉子,汉子衣衫褴褛,身材瘦小,看上去不过20左右,他的头发蓬乱着,一张黢黑的脸上沁着汗珠,脚下是一双湿滋滋烂兮兮的破草鞋。阿六嫂感激恩人,扑通一声便跪倒在汉子面前:“多谢兄弟的救命之恩!”汉子放下担桶,连忙以手相扶,手足无措说:“唉呀,我是什么人?怎么能向我下跪呢!”
汉子这一声又将阿六嫂吓了一跳,因为,这声音雄壮宏亮,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哪能相信这声音竟是这么瘦小的人儿发出来的!阿六嫂不禁疑惑地问道:“兄弟你是什么人?这样的大雪天怎么会在此地?”汉子略一迟疑,低下头叹口气说:“说出来实在难为情,我本是平湖人,叫陈小宝,只因家中实在过不下去,想出来找一条生路,天南海北已经跑了一大圈,跑了3年多,好的去处没找到,却沦作了乞丐,如今想回家,却又有什么脸面回去呀!”阿六嫂听了,鼻子发酸,她让陈小宝稍坐,自己跑到了后院去。
只一会儿,阿六嫂就出来了,她的手中拎着一把瓷壶,等她摆开了碗勺,一斟瓷壶,香喷喷热腾腾的竟是雪白的豆腐浆!陈小宝这辈子恐怕也没尝过这么好的美味,只因腹中饥饿,便将这豆浆一口气连喝了3大碗。
等缓过一口气,陈小宝抹一把嘴角,才觉得太狼狈,不禁羞红了脸,连忙起身道别,不料阿六嫂将担桶塞给了他,说:“既然你有家难回,不如就在我家的豆腐坊里先做吧!只要你不嫌弃,一日3餐总是有的,每日做生意赚的钱,我与你对分就是。日后你找到了好的去处,再走不迟。”陈小宝半信半疑,只说:“该问问你的当家。”阿六嫂叹息一声,用手抚了抚夹在头发里的白花,眼眶一红,说:“当家的去年得了暴病,两手一撒,扔下我们孤儿寡母就去了。若不是为了这个3岁的儿子,我哪里又有能耐支撑这个豆腐坊!”
就这样,陈小宝成了陆家豆腐坊里的佣工,他与阿六嫂以叔嫂相称,一声嫂嫂,一声兄弟,豆腐坊不再凄清。加上陈小宝手脚勤勉,肯卖力气,使得陆家豆腐坊比原先的光景好了几倍。
陈小宝性格十分豪爽,尤其使阿六嫂好奇的是,陈小宝很爱唱戏,常常一个人在磨坊里边磨豆腐边唱戏,哼哼啊啊的十分入调,后来伴熟了,见他每天挑着担桶出门去,总悠长地拉起声,宏亮地唱出一句:“八千子弟渡江来,一鼓便将伪楚摧”阿六嫂禁不住问他:“你原来是戏班子的?”陈小宝笑着连连摇头。阿六嫂说:“那你怎么唱得这么入调?”陈小宝说:“我从小就喜欢看戏,只是家里穷,只好听隔壁戏。”所谓听隔壁戏,就是扒在戏场的窗口听戏,这是没钱人家孩子的专利。
吴中福地,唱戏十分时兴,各个镇上都有戏班子,每年春秋季节都要搭台争演草台戏。直镇自己有个戏班,因为是个名镇,到直来唱戏的戏班子便常常是争先恐后。
现在,每当戏班子来,阿六嫂就当作一桩要紧事,事先买好了戏票,却只买一张,这张戏票是给陈小宝买的,算是对陈小宝的报答。起先陈小宝死活不肯单独享受,对阿六嫂说:“你我有难同当,现在有福应该同享,我一个人去看戏,于心不安。”阿六嫂说:“戏里的女人都很苦,我不想再为她们落泪了,但戏里的男人却很值得,你看,黑面孔关公,霸王项羽,是真英雄呢!可惜我是女儿身,不然,也会学得一身豪气呢!”
阿六嫂的话使陈小宝很受感动,从此他看戏就多了一层意思。他看得认真,记得清晰,回来后就在磨坊里练唱,练做功,等阿六嫂得空了,他就唱给她听,还潇潇洒洒地配上动作。阿六嫂佩服陈小宝,说:“看你这一招一式,抵得过戏班子里的大面了!倒不如到镇上戏班去。”陈小宝眼珠一弹说:“阿六嫂要磨豆腐,小宝哪里也不去!”
总以为这话说说罢了,哪知陈小宝是当真的。他一心一意在阿六嫂的豆腐坊里磨豆腐,一磨就磨到了来年秋天,直镇的人背后都指着陈小宝的脊梁,说他是填“黄泥膀”的,话传到阿六嫂的耳朵里,阿六嫂偷偷哭了好几回,说实话,她真的十分喜欢陈小宝,但自己已是一朵霜打的残花,怎能拖累陈小宝?更主要的,陈小宝有唱戏的天份,他应该到戏台上去,尽管唱戏也是个下等的活,但总算是一条正经的道。
阿六嫂没有料到,她的这种想法有一天果然要变成事实,更没料到的是,这个本该欢喜的事实却给她与陈小宝带来了痛苦的决绝。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陈小宝挑完水,磨罢豆腐,便象往常一样跑到院后地头上去唱戏。这地头是一个小土墩,站在小土墩上,一眼望去就是乡间田野,陈小宝每天干完活就喜欢在这里练唱,练做功。也是巧,当他刚唱完了楚霸王一段,冷不防从旁边的小弄里突然冒出个人来,那人穿着长衫,后脑勺拖着一条溜亮的长辫,他朝陈小宝满脸笑意地点着头,等陈小宝放下了功架,那人就两眼闪烁开口问:“你是哪个戏班的?怎么在这儿唱?”陈小宝一听,禁不住哈哈笑起来,说:“我是陆家磨坊的佣工,磨豆腐的。”那人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来:“磨豆腐的?这么说,你没有主?那最好,到我的戏班去,怎么样?”
没等那人把话说完,陈小宝的头早摇得象拨浪鼓,只说:“我磨豆腐,哪也不去!”那人又劝了几遍,见陈小宝花岗岩脑袋一味固执,只得苦笑着摇摇头,叹了一声“可惜了”,就走了。
陈小宝与那陌生人的对话,阿六嫂听得一清二楚,等陈小宝回到院子里,阿六嫂开口便说:“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人,你知道是谁?就是镇上戏班的班主,你应该答应他,明天你就走。”陈小宝两眼愣圆瞅了阿六嫂半晌,一跺脚,又是这句话:“阿六嫂要磨豆腐,小宝哪里也不去!”
从这天后,阿六嫂的眉心再也没有舒展。使陈小宝感到迷惑的是,阿六嫂的脾气也变了,变得沉默寡言,而且,她的行动也神秘起来,常常有一些陌生人到家里来,好象在商量什么,陈小宝偶尔问起,阿六嫂只说是生意上的事,陈小宝也不便多问。
又到了隆冬季节,又象去年一样,下了一场大雪。这天夜里,阿六嫂备了酒水,忽然要与陈小宝对饮一杯。阿六嫂先喝了一杯,又敬陈小宝,认认真真对陈小宝说:“哪一天能真正听你唱戏,我阿六嫂这辈子就真的不冤了!”陈小宝见她问得怪,不知其所以然。只见阿六嫂一仰脖子,将一杯酒一口吞下,又起身到房里端出了一个包裹来,交给陈小宝,说:“这是我的一部分积蓄,你带着,若真能进得了戏班,买行头用得着。”陈小宝听了,恐慌万分:“是你阿六嫂不要我了?是我陈小宝干活不卖力?”阿六嫂摇摇头,说:“磨坊卖了,不再需要佣工;我也要出嫁了,陆家就真正不存在了。”
陈小宝大惊失色,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些日子阿六嫂的神秘终于解开了谜底,阿六嫂这样做,分明是为了断绝他陈小宝死守磨坊的念头,分明是为了将他赶到戏台上去呀!说实话,他陈小宝真的爱唱戏,真的痴心唱戏,阿六嫂看透了他的心,而且又做得如此决绝,让他陈小宝没有半点退路!
就在这年腊月的一天,阿六嫂踩着冰封的积雪从市河的石阶上走下去,走进了前来娶亲的船只。这天的隔夜,陈小宝向阿六嫂发誓,这辈子不在戏台上混出个样子来,就让阿六嫂当她是白喂了一年的一条狗!
陈小宝送走了阿六嫂,就去了镇上的戏班,做了戏班的净角,改艺名为陈明智。由于他有天份,又刻苦,渐渐的做出头来,名驰江南,到处呼他“直大净”。只是阿六嫂再嫁后,从此杳无音信,不知她是否看到过陈小宝的戏?
陈明智:清代康熙年间的昆剧演员,吴县人,初入直草台班,后进苏州“寒香班”,被称为“直大净”。曾为康熙皇帝南巡行宫献演,深得康熙赞赏,并受嘉奖,继而接旨充宫廷昆曲首选教师。事见《吴门表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