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治风云激荡,宦官擅权专政,朋党之争不绝的晚明,一个绝意仕进的文弱书生初为实现亡父的遗愿而买山葬父,继而深深地爱上了这片土地,将自己的下半辈子同这座被他命名为“寒山”的吴郡西部山岭紧紧结合在一起,不借官方或宗教之力,独力完成开辟寒山的艰难之业,为此居然“三十年不入市”。这种精神上的守望使人与自然达到空前的和谐,进入了“天人合一,与万化冥合”的美妙境界。这已不是当时及后世常见的消极遁世和无为隐逸,而是一种积极进取、充满不凡生命体验的人生。他,便是晚明高士赵宧光。
阐述赵宧光的的书论和书法,不能不提及他这段富有传奇色彩的独特经历。事实上,正是他与父亲精神上的息息相通,他父亲对他的巨大影响,他们父子俩相近的性灵同寒山山水的相契,才使他的书论和书法弥漫着率真自然、与众不同的气息。
赵宧光(1559——1625),字凡夫,太仓人氏,系宋太宋赵炅第八子无俨的后裔,宋王室南渡,其一脉留在太仓繁衍生息,形成赵氏一族。其父赵廷梧,字彦材,别号含元,时人尊称为“含元先生”。他是一个血液中弥满奇气、性格桀骜不羁的人,从不趋时流俗。或许正因为不甘庸常、好为新言的缘故,年少时屡试不中,有一次出场时甚至被门卫恶言驱赶,赵廷梧忿懑无比,怒斥道:“秦之士贱,恐不及此,吾宁裂冠毁冕,被发入山耳,安能希一第而坐受有司涂炭耶!”便从此断了入仕的念头。嘉靖三十一年(1552)倭寇入侵,他毅然出资募集了5千人马,誓为保卫家乡而战,后因被官府婉拒而未成。放弃科举后,他一无羁绊,闭门读书,一读就是30多年,陶醉其中,只为喜爱,只为快活。又性喜漫游,乐善好施,常遍访吴中名山,每有一得,便兴奋不已。一日从后来被其子命名为“寒山”的荒山回来,一进门便直奔书房,挥毫书就吟成的两句诗:“奔泉静注千寻壑,飞瀑晴回万仞峰。”书毕,激奋莫名地说:身后若能葬身于此,可耳听泉流,眼望青山,那真是死而无憾了!家人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想不到他61岁临终时,竟真的写下了“及归骨,辄以谢家青山为志”的遗书,弥留之际,紧攥住赵宧光的手,一字一字地说:“非谢……家……青……山……不葬!”他所说的“谢家青山”,就是支硎山西,花山东,高景山南,天平山北的寒山。
就从这一刻起,命运注定要将赵宧光和那座寒山结系在一起,永不分离。1594年,当35岁的赵宧光风尘仆仆地伫立在“谢家青山”山巅上时,他被山景的美丽和野趣震撼了,他觉得自己开始真正理解父亲了。五年后,在他冲破家人、族人的一再阻挠(两个哥哥执意坚持亡父应葬于太仓祖坟),终于在寒山建茔葬父后,他望着满山的美景,对相濡以沫、深深理解他的妻子陆卿子动情地说:我们既然都跟父亲长了一个性情,那就开始另一种活法吧!
开始另一种活法,这就是说,他和家人将从此告别娄东熟识的一切,以荒芜而充满野性之美的寒山为家,以苦心经营寒山为终生之业了!冥冥之中,父子两代人在精神上走到了一起,感受到自然界的魔力与超然物外的全新的心灵体验。
有了这样的心智和追求,赵宧光的艺术生涯,包括他孜孜以求的书论和书法,便必然会时出机锋,再也不会死水一潭了。
赵宧光的诗文、书法、篆刻,主要秉承家学。自幼起,父亲便教给了他关于诗歌分类的“四始六义”,还教他研习金石篆刻,并从文字学的源头学起,从甲骨文到金文,从金文到小篆,从小篆到隶书,重点学习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将540个部首的9353个字逐个学习,尤其在许氏造字法上提出的“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的“六书”学说上用心,又让他研学南朝顾野王的《玉篇》,对其中收入的16917个字的音、形、义细致研究,特别是辩析字义部分,注意其佐以的书证及详细说解。赵宧光天性聪颖,领悟甚快,不懈的努力得益匪浅,学识渐丰,打下了扎实的文字与书学根底,为最终书学、篆刻的自成一家、蔚为大观奠定了基础。
赵宧光身处的时代,书学已呈颓势。宋、元以来,学书者大多只知有“帖学”(即康有为所谓的“古学”),很少乃至绝无注重“碑学”(即康所谓的“今学”)者。其时对法帖的摹刻之风极盛,如颇负盛名的《淳化阁帖》、《大观帖》、《绛帖》、《潭帖》等,官私摹刻,一翻再翻,多至几百种,以至搞得面目全非,遗患无穷。至明季,尽管仍有卓然独立的大家,但书风总体上靡弱,清道光年间盛行的“馆阁体”(其时常以书法取士,会试殿试则尤甚,书法要求光滑且方正,愈呆板愈好,即所谓“乌光方”的三字诀),实则在晚期已见端倪。与赵宧光同时代的董其昌(1554-1636),因其书体的秀媚与规整为时人所重,一时从者如云,“满街尽董字”(及至清康熙年间,因了康熙帝对董字的嗜爱,习董更成了时尚。此时的书坛,千人一面,已几乎不知创造性为何物)。另一方面,则是从书者的一味嗜行、草,却大多取法乎下,以恶帖为宗,最终堕入狂怪或恶俗一路。
在这样的书坛大背景下,赵宧光开风气之先,刊印多年潜心著就的《说文长笺》104卷、《六书长笺》7卷及其最重要的书论《寒山帚谈》行世,像一枚枚重磅炮弹投向陈陈相因、死气沉沉的书坛,起到了振聋发聩之效。
赵宧光对前人的文字学与书学力作是异常敬服的。许慎的《说文解字》注重探古籀之源,对古文字、古文献和古史的研究均作出了重大贡献;顾野王的《玉篇》则搜罗和考证了古今文字的字体,开了后世字典体裁的先河,是首部精当的楷书字典;至及宋代司马光修的《类篇》,容量乃更显庞大。这些篇什自然都是珍贵的文化遗产。然而赵宧光不无自信地认为,随着时代的变迁,汉字的演变势不可挡,唯变才有出路,才有发展。他的《说文长笺》首先在音韵上变化,他阐述道:“文字流变已不可阻遏,如古无音切二法,音声之道无边,而同音者甚少,故许氏只有读若,若者犹言相似而已,然口授却难以笔传。”因音韵的变异与丰富而出现文字的演变,是大势所趋的必然结果,一味躺在故纸堆上讨生活,这种僵死的从学态度是不足取的。他的《六书长笺》则突破了篆书家的固定程式,从理论上阐述了他首创的新草篆体,在书法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而最能体现赵宧光美学追求和书学主张的,自然是他的煌煌之作《寒山帚谈》。全书共8章,“权舆”章,论15种书体的渊源流别;“格调”章,论笔法、章法的骨脉、格调及雅俗;“学力”章,论字功及书法;“临仿”章,论临摹之法,“用材”章,论文房四宝的选择与运用;“评鉴”章,论书法的品鉴;“书法”章,论古帖与时帖的区别;“了义”章,则总论字法要义。另有附录“拾遗”,乃阐发未尽之义。
赵宧光对书坛时弊痛心疾首,此书不依傍前人,亦不受时人影响,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意在明其得失,遂成一家之言。其精华大致有以下四点:
一是以篆书为本的溯源之尚。他认为,书者而不知篆法则流于时俗之病,字便颠踬不正,故力倡以篆为本,而鄙弃时下卑俗的书风。言及此,其言词十分激忿:“字有三品,曰庸、曰高、曰奇,庸之极致曰时,高之极致曰妙,奇之极致便不可知道。吾又恶庸,庸人去世上,作世俗事业,便无出头日,佛法中学道时宁落地狱,不愿畜生,近之矣!”
二是以用笔结构为主的格调论。以格调论书系赵宧光之首创,而格调说乃是肇始于“七子派”文学批评的原则。赵承袭了格调说,赋予其新的内涵。他说:“格”就是必须尚古,如史籀的《石鼓文》,李斯的小篆,锺繇的隶书,索靖的章草,张芝的草书,王羲之的行书及虞世南、欧阳询的楷书等,均为各体书的标准,由是求“上格”,“以取法乎上,能学古有法者为格,以情游物外,能令书有韵味逸趣者谓‘调’”。
三是学古求变的继承论。赵主张学古能变,他说:“临帖作我书,盗也,非学也;参古作我书,借也,非盗也;变彼作我书,阶也,非借也;融会作我书,是即师资也,非直阶梯也,耐始是学。”就是说,善学书者能熟谙古人笔法,并用以化为自己的笔法,在比照和领会前贤的作品中体会其异同得失,然后变化出之,否则便是随古人脚后亦步亦趋,必得不到书学真谛。
四是洁净精微的审美趣尚。所谓洁净,就是不作多余的笔画,同时排除笔画的挑剔锋芒。他主力矫正此种风气,提倡洁净精微之风,务求去俗务野,上追魏晋,返朴归真,下矫宋、元以来波折奇诡的流弊。
《寒山帚谈》有不少精到的粹言,如:“字有四法,曰骨,曰脉,曰格,曰调。”“字有四病,曰拘,曰稚,曰俗,曰野。”“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民斯为下。”“不专一家,不得其髓;不博众妙,熟取其腴。”“拘拘为之,不过书奴。”“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态。”等,均为可心之论。出于其一以贯之的书学思想,赵宧光对某些前贤名家的书法有时过于挑剔苛刻,评价时有失偏颇。但总体而言,《寒山帚谈》确是一部学力深厚、一扫陈言、光彩照人的论书巨著,给当时的书坛注入了一股清新之风。
这三部书学论著,又无不突出“性灵说”的书学大旨,在书学界引发了一场影响深远的革命。所谓“性灵说”,乃是以散文家袁宏道为领袖的“公安派”所倡导的学说,其主旨是张扬“性灵”(即“性情”),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它有力地冲击了前后“七子”拟古主义的陈腐格局,强调自然天真与自然趣味,提倡一种具有时代性、个人性、真实性,能够表现内在情感与欲望的文学,是对陈旧的文学理念和精神传统的彻底颠覆。这一文学上的“性灵说”,与赵宧光的精神内核与艺术思想不谋而合,从而自觉地贯彻在他的书学理论和实践之中。其《说文长笺》、《六书长笺》处处闪烁着“性灵说”的光芒,将其善发现、敢创新的性格禀赋和个性张扬的自由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赵宧光始终认为,信奉古法,将古法视为唯一,奉为皋圭,实则是抱残守缺,作茧自缚。时代是发展的,人的眼界与学识理应与之俱进。他做学问,从不循常理仿古风,而是独立思考,言从心出,善于融会贯通,以求独树一帜,发前人之所未发。不妨说,“性灵”正是其艺术生命的核心和灵魂。
三论的刊刻流布,在晚明书坛引发了一场地震,招致众多卫道士和守旧派的抵毁与仇视。有的甚至撰文抨击,声称“《长笺》穿凿附会,且引据疏舛,颇为小学家所讥”;有的甚至将作者妖魔化,对之进行人身攻击。对此,赵宧光每每一笑置之。他是富有自信的,他已是整个书学界六书之学绝佳的一流精英,他明白自己写的是什么,也准备迎接来自对方营垒真正有份量、有应答价值的挑战。对于谩骂叫嚣和无理取闹,他是不屑一顾的。
三论直抒己见,痛砭时弊,一吐为快,痛切处难免言辞激烈,偶有矫枉过正之嫌;有些阐发亦见仁见智,或有可商榷之处。但这些都属于学术上的问题,掩盖不了含有巨大容量的三论的光辉。
另一方面,则是同样有忧患意识,亟求鼎故革新的同道同好对赵宧光的鼎力支持。时主掌吴门文坛、文名远播的王穉登在赵身陷风波之中时,专程赶到寒山来与之相会,以示声援,两人并作彻夜深谈。这位亦师亦友的老人可谓赵宧光的知音,曾盛赞后者的书论“莫不达天人,穷性命,陈王霸,覈古今,淹通百子,兼综三氏,精义入神,极深研几,渊源浩瀚,罕窥其际”,对之赞许至极。《印品》作者、日后被誉为“第一作手”的朱简,对赵宧光仰慕十余年,甚至不为其知,赶至寒山义务担任赵书勒书上石的石匠达半年之久。他如文徵明的曾孙文震孟,还有姚希孟、冯时可、王在公、朱鹭……诸多与赵志同道合的至友纷纷仗义执言,使他感受到被人理解的欣慰。文学家冯时可更以一段洞察入微的评述,总结了《寒山帚谈》的精义之处:“凡夫尤邃六书,凡结字主客,笔势逆顺,画有清浊奇正,体有向背动静。考之古文,有润色而无造作;验之人心,有融释而无阻碍。其法至于法天崇古,研凡穷神;而其工至于补同文之治,宣三才之蕴,不独裨小学佐谐声也。……舍人所争,取世所弃。嗟乎!此其所以为凡夫也欤!”
赵宧光的书法,忠实体现了他的美学和书学思想。他四体俱精,尤擅篆书,更在其自由精神的驱使下,首创了妍美自在的新草篆体而令世人侧目。他的新草篆体是以东吴古碑《天发神谶碑》作为母本,融入个性化的变化而成。简述之,乃是以隶势作篆,用笔简率,起笔常不考虑是否藏锋,出笔则多见垂针出锋。也就是说,其篆书加入了草书的特点与意趣,突破了李思训,李昭道的“二李”规范。这一变革揉入了具有鲜明个性化的创意,使原先规整而呆板的小篆显得活泼率真,摇曳多姿,在暮气沉沉的晚明书坛上形成了别具一格的艺术语言。
明代的书法,以行、草居多,书写篆书者甚少。清代书学家黄子高《续三十五举》云:“屠长卿论,明朝的篆人李东阳,滕用亨、程南云、金湜、乔宇、景旸、徐霖、陈道复、王榖祥、周天球,凡十人。按十人中,西涯(李东阳的别字)最负盛名,今皆未之见也。”可见明人篆书流传下来的甚少,其成就也并不突出。赵宧光之名,自然未列入其中。作为离经叛道的草根书家和书学家,书论家每每是视若不见的。有比较才有鉴别。于今观之,赵宧光的书法高出上述多半人多矣。我国的文学史需要改写,书法史也同样需要改写。
自唐至明,凡作篆书的均是书写“玉筋”一路,笔画细而圆,形成了一种固定不变的程式。发展到后来,甚至如同印刷体般的僵硬、死板而无变化,人人雷同,厌厌无生气,书者的个性、风格与特色根本就无从谈起。至及清康熙年间的王澍,居然自诩得丘衍之真传而将笔尖烧掉,以期达到书写小篆起笔圆而藏锋的效果,更是走火入魔,可笑之至。
赵宧光篆书的可贵之处,便是根本不受时下写篆风气的束缚,而是率性而为,随机而定,务求畅达明快,笔墨淋漓,在线条中寄寓内心的情致。故其摩崖之书各臻精妙,或雄浑,或峻险,或奇峭,或秀媚,或静穆,或飘逸,或稚趣,或朴野,无不随刻石的形态、大小及周遭的景物、情境而生,从而使其书法总能与之浑然一体,显得生气勃勃,生机盎然。在近400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凝视那些大气磅礴的寒山摩崖书刻时,仍不可抑制地感受到强烈的心灵震颤。面前这些漫患程度各异的赵书,让人意识到岁月侵蚀的无情,更让人体味到盈溢在书法点画之中的充沛人性与理想之美。赵宧光的精神与魂魄早已融入这片他视之如生命的吴中大地,他的生命之光无处不在。
黄子高又云:“古无草篆之名。有之,自赵寒山(名宧光)始。”(《续三十五举》)这就点明了赵宧光确系草篆体的首创人。后人之所以喜称其首创体为“新草篆体”,是基于以下的事实:早在赵宧光之前,在出土的碑刻上便出现过多种草篆,均由不知名的民间书者或刻工为之。为区别于前者,遂以“新草篆体”名之。
在赵宧光生命的最后一、二年,他终于得到了广泛的认可。曾经争议不断的《说文长笺》已广为流传,奠定了他“执印坛牛耳者”及文化代表人物的地位;而其《六书长笺》、《寒山帚谈》等书学论著,亦已几同于一代宗师之言,自成一家独领风骚。但平心而论,无论在当时抑或后世,其艺术成就仍被低估,均未获得应有的评价。可喜的是,他的苦心孤诣得到了不少有识之士的理解和赏识,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书家和文字学家,尤其是篆书家。后起之秀、出自山西书香世家的傅山追随其新草篆体,研习不辍,成为中原书坛一颗璀灿的明珠。清代碑学中兴,蔚为大观:邓石如的篆书多取法汉碑额,笔法亦有新创,遂成一大家。其门生吴熙载师承其法,又加以变化,亦得大成。之后,吴大澂的篆书,更多秦诏版的笔意。杨沂孙作篆,则参以钟鼎款识的结体。清末民初,著名的篆书家有丁佛言、罗振玉、吴俊卿等,丁擅甲骨、金文,罗专写甲骨,吴专写石鼓,结体改作长型而带斜势……这些篆学家或多或少都受到赵宧光的影响,取法乎上,在篆书的源头处做文章,最终形成自身独特的面貌。探其渊源,赵宧光功不可没。
在超乎书学、书法更大的范畴里,赵宧光无疑是一位文化上的拓荒者。当年为尽孝道,他买下200亩寒山山岭作为亡父的安葬之地。但很快,一颗创造的种子在他心中萌发了,他开始全景式地对寒山进行整体规划和建设,在诗化的文化层面上来构筑他心中的“桃花源”。他叠石造园,凿山疏泉,植木培林,筑室起屋,于是有了“寒山别业”群之“云中庐”、“弹冠室”、“惊虹渡”、“绿云楼”、“飞鱼峡”、“驰烟峄”、“澄怀堂”、“清晖楼”、“蹑青冥”、“凌波栈”等胜景。寒山泉流四时不绝,无处不在,他便顺着地势一一打理,一一命名,一一赋诗。诗人的他,早就在美泉前陶醉了——“千尺雪”、“一线泉”、“鸣濑”、“碧琳泉”、“紫泥涧”、“曲塘”、“津梁渡”、“玉凤池”、“千眠浦”、“中峰飞泉”……这种演绎多美呵,每一天都有新感觉,而新感觉竟是如此灿烂!至于为峰峦、摩崖、石壁、山道命名并勒书上石,则更是他的最爱了,“芙蓉峰”、“寿星岩”、“莲子峰”、“落帽”、“贮月瓢”、“花山鸟道”、“阳阿”、“看云起”、“山种”、“寒山”、“古人居”、“龙颔”、“仙人座”、“石床”……按石赋形,多姿多彩,令人目不暇接。
30年来,赵宧光在寒山经历了披蓁历莽、心灵感应、人山对话、形同知音、永久相伴、精神长存的过程。“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在他眼里,寒山是有生命的,他能聆听到它每一次细微的呼吸,感受到它每一次脉搏的跳动。生相知,死相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在寒山所做的一切,早已超越经营一片山水的具象意义,成为心灵塑造和自我完善的精神皈依。他打造了寒山,寒山也成就了他。
历史上,因改朝换代,国破家亡,不愿作贰臣而退隐归乡,终老林泉,可说代不乏人;因遭贬黜而万念俱灰,从此隐逸于山林不问世事者,亦比比皆是。赵宧光有别于其他隐士、逸士的行状之处,在于他完成自己隐逸的心愿,从一开始就是自觉的,积极的。他用自己毕生的精力和心血造就了一种局部的“天人合一”的和谐社会关系,从而暗合了中国古代哲学的基本精神。“‘天人合一’最深刻的涵义之一,就是承认自然界具有生命意义,具有自身的内在价值。并由此而对自然抱有一种热爱、崇敬、保护和欣赏的态度,滋生出一种普遍的生命关怀和宇宙关怀,这种鲜活、饱满的生态意识与我们在现代化进程中倡导人与自然和谐发展可谓天然合一。”(尤文华《寒山的知音》)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赵宧光无疑是生态文化建设的先驱,积极隐逸文化的奠基人。其非凡的创举,时至今日仍具有重大的文化价值和难以估量的思想深度。
一座籍籍无名、无人问津的荒山变成了一座名闻遐迩的名山,这便是文化的价值,艺术的价值,生态建设的价值。即便是它的残败与没落,也深寓着令人怀恋的忧伤和理想余晖的美丽。在这儿,我们依稀看到近400年前一个踽踽行走在山道上的羸弱的身影,想象他的音容笑貌,客至的欢欣,踏勘每有新发见时的狂喜,吟诗时的长啸低吟,奋笔疾书的激昂,餐桌上“炙花酿藕”的鲜香……想到这些,我们会感到内心的温暖。他无疑是一个走在时代前列的人,或者不如说,他是一个超越了时代的人。他的心智和识见都超越了同时代人。他的深心,也许是寂寞的。
“吾生须臾”,在时间的长河中,人的一生只是“一瞬”。如何将自身的价值及生存的意义寄存于这个“一瞬”,留下一个“无尽”,赵宧光已经给了我们一个完美的答案。他对自然刻骨铭心的热爱和完全的交融,他的光明的理性,心智的成熟,他的智慧和超拔,他的自由翱翔的思想和张扬蹈厉的个性,他的无比自信和无比执着,他对人生、对自然永不停息的探索和对艺术的不懈追求……所有这些,都是他留给后人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值得我们深长思索。在自然资源愈来愈珍罕的今天,如何更有效、更合理地保护生态环境,如何科学地规划、开发和利用宝贵的人文、旅游资源,赵宧光的事迹,给了我们很多有益的启示。
寒山沉默不语。它无须再说什么。文明的碎片,已镶嵌在它的每一寸土地上。
赵宧光之名,是父亲取的,“宧”非“宦”,很生僻。“宧”者,养也。“宧光”,便是蕴育光明。现在看来,这是一个多好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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