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雪宦绣谱
沈寿所说的这件事就是准备写一本绣谱。
所为绣谱,就是介绍刺绣的工艺书。中华刺绣精妙绝伦,可惜自古至今,都只是按照师徒授艺的方式代代相传,在传艺的过程中,大量的经典流失了,如果有一部书能将这所有艺术的传承记载下来,那将是多么好的事啊!沈寿的决心再次使张謇大为感动,他发自肺腑地说:“我支持你,我们一起来写!”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就是:来日无多,一定要赶在你生前将此书写出来、出版出来。
从此,张謇陪着沈寿废寝忘食,日以继夜,撰写他们的绣谱。
这样的书写起来是困难的,尤其是那些叙述针法、色彩的章节,历来针头线脑的事,都是又琐碎又繁复,沈寿文化不高,许多刺绣中的言语用词又都是吴语,张謇必须将沈寿的叙述变成全国的绣娘都看得懂的文字,太简单了会言不达意,太专业了又令人费解。沈寿知道其中的难度,非常的内疚,对张謇说:“真的是难为你了,都怨我读书不多。”张謇就风趣地说:“你该相信我,毕竟是个状元嘛!”
沈寿的病情越来越重,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肝腹水。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张謇几次建议暂停绣谱的撰写,沈寿都没有答应。张謇只好请了医生,每天来给沈寿输液,一方面减轻痛苦,一方面补充能量。
这段时间,绣谱几乎一整天只能写一二条或者二三条,沈寿精神好些,就说几句,即便这几句,张謇也得反复问,再反复改,每一条记录都要改上两三遍甚至三四遍。
这天,张謇显得十分兴奋,他来到谦亭就对沈寿说:“你可知道,你苏州木渎外婆家的香溪流到这里来了吗?连那小船也飘过来了,那小船里竟然放着一件绣着蓝蜻蜓的花棉袄呢!”沈寿听了,眼睛瞪得老大,望着张謇说:“你哄我吧,香溪出了木渎就不香了,我的绣着蓝蜻蜓的花棉袄早无法穿了!”张謇说:“你不信?你就去看看!”听张謇这么说,沈寿便半信半疑说:“世上真有这样的事吗?”
在张謇和医生的伺候下,沈寿被扶出谦亭来。
坐上轿子只走了十来分钟,轿子就停下了。
沈寿被扶出轿子,立刻呆了。她的面前是一座古朴的建筑,这建筑倚街而造,面临小河,宽敞的厅堂里陈列着各式刺绣展品;走过厅堂,是一个小院,小院里桃李浓绿,青草茵茵;粉墙黛瓦处,是一个绣坊,那里摆着一个个绣绷,有纤纤玉女正静静地伏于绣绷穿针引线。这是哪里?这么熟悉?“啊,这不就是当年苏州木渎外婆的家吗!”沈寿疑惑道。张謇温和地说:“正是,是木渎外婆的家。你再看看这小河……”
张謇搀着沈寿返身出来,门前果然就是小河,河面上有一座小拱桥,呀,这不正是斜桥吗?桥下流动的该就是香溪吧?啊,小河里还有小船,好几艘呢,怎么,那艘小船里有个人这么熟,是姐姐鹤一吗?
正是鹤一!此刻鹤一正在向她招手:“妹妹快来吧,我们一起去采香径!”
采香径?那不是吴王给美女西施种着花草的地方吗?
沈寿觉得神奇极了,让张謇搀扶着就下了小船。
小船出发了,它在水波上晃晃悠悠起来,青草萋萋的两岸,随水而动的树木,宽阔无边的田野,不一会,出现了又一条小河,小河笔直笔直,此刻的河水正被太阳光照耀着,明净得像一条闪亮的光带,水面上雾气蒙蒙,而小河两旁,是碧沉沉的田野。呵,这田野地头,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是什么?怎么这么熟悉?
这里一定就是采香泾了,就是这个奇花异草的世界了!那么多的香花香草,粉红的,紫色的,绿蓝的,蜜黄的,从没见过,更叫不上名来。它们是那么的鲜嫩,那么的艳丽,他们被阳光照着,让风吹着,于是微微摆动,仿佛与你说着话,点着头。只是缺少了什么,缺少了什么呢?
是蓝蜻蜓!当年那只蓝蜻蜓一扑就扑上了她的怀里……
正思忖呢,鹤一忽然解开了一个布兜,沈寿一看,是一件花棉袄,花棉袄上绣着碧绿的荷叶,荷叶上停着的,竟是一只蓝蜻蜓!只听鹤一说:“妹妹,姐姐绣了一辈子,也没给你绣什么,这蓝蜻蜓就送你吧!”
沈寿迷醉了!也明白了,明白了这一切精心安排!
这是张謇的一番苦心,从沈寿的体质和绣谱撰写的进度来看,他已经清楚她回不去苏州了,但他懂得,任何一人,都是永远怀恋他(她)的家乡的,他希望在她还能起身的时候,再看一看家乡。他征求了鹤一的意见,鹤一万分感激,并建议就让妹妹到她最留恋的地方去走一走,这个地方就是她的故乡苏州木渎。一旦决定,张謇立即动手,他让鹤一作了回忆,请了设计师和工匠,利用门前濠河的天然水流,仿造了木渎外婆家及香溪和采香径的景观。
张謇的苦心沈寿明白,她感激今生,感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让她遇上了这么一个人,她要报答这个世界,而唯一报答的方式就是抓紧时间将自己肚里的东西说出来。
现在沈寿几乎整天半躺在病床上,床边就是笔墨纸砚。张謇几乎天天都来,他口问手写,百般耐心,有时沈寿体力不济,张謇就小心伺候,倍加呵护。其实此时,张謇也年近七旬了,可是在这位特殊的病妇面前,他是兄长,是知己,是爱人,沈寿在他眼里,依旧是如此美丽,如此聪慧!
这两个人就像燕子垒巢,一点吐沫,一点泥巴,一点草叶,含辛茹苦搭建着绣谱这个特殊的巢。
这日忽然急匆匆来了一个人,此人寻到谦亭就直冲上楼。此刻张謇正全神贯注聆听着沈寿的叙说,一边听一边记录着,愣不防突然冲进一个人来,喝了一声:“张謇!张謇回头一看,不是别个,正是沈寿的丈夫余觉。”
余觉是得知沈寿病重特地从苏州赶来的,一路上的讽言讽语早使他怒火中烧。此前,他已经几次来信,催促沈寿回苏州看病,沈寿都推说忙,脱不了身,他很恼火,便亲自赶来。看到眼前这一幕,他简直气昏了头,也顾不上先问问妻子病情怎样,就将张謇叫出来。
余觉黑着脸,话不多,只是说:“你派一条船,将沈寿送回苏州去。”张謇沉默了会说:“夫人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经不起路途的颠波,再说,现在是在抢时间,因为我们正在撰写的绣谱还没有完成……”话没说完,余觉就愤怒了,他指着张謇的鼻梁大发雷霆:“什么‘我们’‘我们’?沈寿到底是谁的老婆?她在你这里整整7年,7年啊!创造的财富该有多大?我也没跟你算账!可恨的是你霸了产,还要霸妻,你也不是个王老五,你有妻有妾,还要霸占别人的老婆,你算个什么东西!”
张謇被骂得狗血喷头,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余觉还想骂,忽然一愣,发现有个人立在了门口,她脸色苍白,眼窝发黑,嘴唇直打着哆嗦。余觉似乎辨认了好一会才认出她来,于是上前就说:“我们回家,以前的事我也不计较了……”沈寿挤出力气来问:“你想计较什么?”听了这话余觉就暴跳起来:“计较什么?亏你问得出!你是个有丈夫的人,不跟丈夫却跟别的男人,你知道别人是怎么戳你背心的吗?今天我也不问你们的苟且之事,我只想问你,你是不是想给自己、给我们余家落个遗臭万年!?”
余觉最后几句话沈寿听得真切,她的眼前一阵阵飞着金星,余觉来扶她,被她轻轻挡回去了,她用力扶着门框,不让自己倒下去。余觉低下头颓丧地说:“你活要活在南通,死总得死在苏州吧?”沈寿定了定神,沙哑着声说:“不一定……”
丈夫余觉的来到给了沈寿重重的打击,她从此再也起不来了。现在她日益被病痛折磨,千般难受。眼见这个可心的人即将在自己的身边香消玉殒,张謇心中的焦灼与沉痛无可言状,每每记录着记录着眼泪就无声地淌下来了,他对沈寿说:“别人不知道你,我却知道你,只有我知道你的清白纯洁,你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沈寿深陷的眼膛里闪动着泪花说:“你我哪里还顾及得到这些,现在是抓一个时辰是一个时辰,抓一分钟是一分钟啊!” 就这样,抓一个时辰,抓一分钟,一百六十多天的生死交会,绣谱终于写成了!
绣谱共分八章:“绣备”、“绣引”、“针法”、“绣要”、“绣品”、“绣德”、“绣节”、“绣通”。“绣备”叙述刺绣必备的工具,如绷、架、剪、针等;“绣引”叙述绣制前的辅助工序,如剪线、擘丝等;“针法”分列齐针、抢针等十八种常用针法;“绣要”叙述对绣制对象的光色变换关系和传神要点,总括在“审势”、“配色”两节中,并附有“线色类目表”,总计八十八种色线,“因染而别”则又有七百四十五种;“绣品”、“绣德”、“绣节”从不同方面叙述刺绣职业中应注意的一些有关身心健康问题:“绣通”叙述书画鉴赏修养对刺绣艺术的辅助作用。该书是沈寿数十年刺绣经验的积累,也是对包括明代“顾绣”在内的民间刺绣经验的小结,内容全面,层次丰富。
绣谱成稿的这天,沈寿特地要求鹤一帮她薄施粉黛,她用镜子照了照自己,嫣然一笑。这时,张謇来了,张謇捧着一张萱纸,轻轻走到她的床边,让沈寿看。沈寿看了,非常吃惊,因为上面写着的是《雪宦绣谱》,这就是绣谱的书名!
读者也许还不知道,这“雪宦”二字正是张謇为沈寿取的别号,直到此时为止,她还从未用过!沈寿的脸上升起红晕,对张謇说:“这绣谱应该是我们两人共同写成的,怎能用我一人的名字呢?”张謇笑笑说:“你忘了,我的号不就叫宦么?”沈寿也笑了:“这么说,是我的号用了你的号?”张謇说:“对,是你雪一样的清白纯洁包容了我。”
沈寿沉默了,沉默了好一会忽然对张謇说:“其实,死亡来临,对我而言也是种解脱,我不在乎别人的指指戳戳,只为遇到你而今生无憾。你为我做得太多,如今还有一桩事,但愿能帮助我,只是……这事定然又会给你惹来麻烦。”
张謇紧握了沈寿那双无力的手说:“昨夜整理好所有的记录稿,我写了首诗,其中有这么两句诗可以念给你听听:‘誓将薄命为蚕茧,始始终终裹雪宦。’既如此,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呢?”
沈寿的眼眶里沁出泪来,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死后,就葬在这儿的黄泥岭下。”张謇点了点头,将那双无力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说:“你放心吧,我明白你了!”
薄命为蚕茧
公元1921年6月8日,沈寿去世了。
但《雪宦绣谱》毕竟写完了,同时也由翰墨林书局出版了。沈寿能在生前看到这本绣谱的出版,这是对她一生最大的安慰。
《雪宦绣谱》是中国刺绣史上第一部专书。自古以来,总是“一人绝艺,死便休息”,再好的艺术都失传了。而沈寿不,这本绣谱,无一字不是张謇记录,而无一语不是沈寿口述啊,想起这些,张謇感伤万分,写道:“雪宦,天下奇女子也,好洁而能忍黯黮之诎,好高而能容异常之美,好胜而能止适当之分。当世君子可以语此者几人?而雪宦性之,岂所谓天与之文道与之质者非欤?”
按照沈寿的嘱托,张謇将沈寿葬在了南通黄泥岭下。墓地前竖有高高的石坊,石坊上有张謇题写的“世界美术家吴县沈寿女士之墓阕”的额题。水泥坟墓犹如地上突起的一朵洁白的莲房,坐落在新种植的树丛中,高洁而安详。
按照常理,夫妻之间再怎么做冤家,妻子死后都该葬回夫家坟地上去的,沈寿的墓葬显然又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这日余觉从苏州赶来,慌不择路找到黄泥岭,眼前看到的,是孤零零的坟墓和同样孤零零的张謇。
在沈寿下葬后的数天里,张謇几乎天天到黄泥岭来,他是来陪沈寿的。他总是默默的来,在墓边坐上一两个时辰,又默默的回去。
这天他照例来到黄泥岭,正呆呆地坐着,忽听得一声号啕,回过头来,才看见是余觉。余觉干号了几声,立刻转哀为怒,直指张謇问罪:“这是不是张謇你的主张?”张謇没回答。又问:“是不是沈寿的意思?”张謇还是没回答。这个老头子看来是死不开口了,余觉就说:“如果这样,我余觉就将这块地买下,她沈寿活是余家的人,死是余家的鬼!”张謇这时开口说:“这地我已经买下了。”
余觉真是大吃一惊,她没想到沈寿会如此绝情,死后都不肯回到他的身边;他更没想到,还是张謇为她买的墓地!这时的余觉真是七窍生烟,他狠狠地指了指张謇,掉头便走。
余觉这一走是去报复的,面对张謇他已经毫无办法,何况他余觉也算个文人,要想动武也动不起来,再说即使动武也已经于事无补,更何况动武只能伤他的皮肉,出出恶气罢了。张謇既是个文人,是个资本家,是个社会名流,是个体面的人,这种人最看重什么?名誉和形象!那好,他就揭一揭这个老头子的底,丑化丑化这个老头子的晚节,让这个老头子千夫所指,名誉扫地!
于是,余觉就用笔来打击张謇,一篇篇文章就接二连三的在报纸上发表出来了,文章虽小,却像地震,因为余觉用的是“霸葬”的罪名,从“霸产”,到“霸妻”,再到“霸葬”,一盆盆污水泼天而来。
奇怪的是,面对余觉激烈的打击,张謇表现得异常镇静,有人猜测,这老头子是心里发虚,只好闷声吃进;有人猜测,这老头子聪明,历来这种事总是越描越黑,越淘越臭,还不如静等烟消云散。只有张謇自己清楚,什么名誉什么形象,对他而言已经无所谓,心爱的人已经去了,刺绣艺术已经保留下来了,自己也行将就木了,只要在有生之年还能陪陪坟墓中这个女人,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唯一觉得不公平的是为沈寿,在刻骨铭心的悲痛中,他再次写下了《雪宦哀词》,大声呐喊:“嗟夫!人至死则恩怨消而疑忌息,雪宦今日可大白于天下知不知之人矣!”
……
公元1926年6月的一天,一个74岁的老人再次来到南通黄泥岭下沈寿的墓旁,他就是张謇。这天天气很热,很闷,出门时就像要下雨,家人都不让他出门,但不知怎么的他非常心切。
墓地上的树木分外青葱,张謇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恬静,他坐在墓边,竟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睡梦中,沈寿来了,来到他的身旁靠着他坐下,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很长很长时间。后来下雨了,雨水打湿了沈寿的黑发,也打湿了她乌黑的睫毛,他心疼地对沈寿说:我们回家吧!沈寿却并没有离开他,只是忧悒地说:我给你添的麻烦今生都无法补偿。张謇深情地抹去了沈寿脸上的雨水,长叹一声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说到这,张謇猛然醒来,才发现天正在下雨,什么时候下的雨他也不知道,只是自己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他站起来,对着坟墓自言自语说:“雪宦,真是好快啊,转眼就是5年了,如今我真的老了,是陪你一回少一回了,请原谅我吧!”说完,他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墓地。
不料,当天夜里张謇就发起了高烧,医生看过后,说是受了风寒,患了重感冒。张謇一生没生过什么病,连头痛脑热也很少,谁知这一次高烧连续发了三四天,头两天他还能起来写写日记,第三天起就昏昏糊糊了。那天天刚蒙蒙亮,他就呼叫雪宦,家人急得没辙,就将《雪宦绣谱》塞到他的手里,他将绣谱捧在胸前,竟然安详地露出笑来,含含糊糊地说:“雪宦,现在果然可以去伴你了!”
张謇的愿望实现了,“誓将薄命为蚕茧”,始始终终伴随雪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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