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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卓人:沈寿(连载十)
【发布日期:2010/11/1】【作者: 徐卓人 】【来源: 苏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 】【阅读次数:1137】【字体 】【打印 关闭窗口

 

十、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雪宦绣谱

沈寿所说的这件事就是准备写一本绣谱。

所为绣谱,就是介绍刺绣的工艺书。中华刺绣精妙绝伦,可惜自古至今,都只是按照师徒授艺的方式代代相传,在传艺的过程中,大量的经典流失了,如果有一部书能将这所有艺术的传承记载下来,那将是多么好的事啊!沈寿的决心再次使张謇大为感动,他发自肺腑地说:我支持你,我们一起来写!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就是:来日无多,一定要赶在你生前将此书写出来、出版出来。

从此,张謇陪着沈寿废寝忘食,日以继夜,撰写他们的绣谱。

这样的书写起来是困难的,尤其是那些叙述针法、色彩的章节,历来针头线脑的事,都是又琐碎又繁复,沈寿文化不高,许多刺绣中的言语用词又都是吴语,张謇必须将沈寿的叙述变成全国的绣娘都看得懂的文字,太简单了会言不达意,太专业了又令人费解。沈寿知道其中的难度,非常的内疚,对张謇说:真的是难为你了,都怨我读书不多。张謇就风趣地说:你该相信我,毕竟是个状元嘛!

沈寿的病情越来越重,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肝腹水。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张謇几次建议暂停绣谱的撰写,沈寿都没有答应。张謇只好请了医生,每天来给沈寿输液,一方面减轻痛苦,一方面补充能量。

这段时间,绣谱几乎一整天只能写一二条或者二三条,沈寿精神好些,就说几句,即便这几句,张謇也得反复问,再反复改,每一条记录都要改上两三遍甚至三四遍。

这天,张謇显得十分兴奋,他来到谦亭就对沈寿说:你可知道,你苏州木渎外婆家的香溪流到这里来了吗?连那小船也飘过来了,那小船里竟然放着一件绣着蓝蜻蜓的花棉袄呢!沈寿听了,眼睛瞪得老大,望着张謇说:你哄我吧,香溪出了木渎就不香了,我的绣着蓝蜻蜓的花棉袄早无法穿了!张謇说:你不信?你就去看看!听张謇这么说,沈寿便半信半疑说:世上真有这样的事吗?

在张謇和医生的伺候下,沈寿被扶出谦亭来。

坐上轿子只走了十来分钟,轿子就停下了。

沈寿被扶出轿子,立刻呆了。她的面前是一座古朴的建筑,这建筑倚街而造,面临小河,宽敞的厅堂里陈列着各式刺绣展品;走过厅堂,是一个小院,小院里桃李浓绿,青草茵茵;粉墙黛瓦处,是一个绣坊,那里摆着一个个绣绷,有纤纤玉女正静静地伏于绣绷穿针引线。这是哪里?这么熟悉?啊,这不就是当年苏州木渎外婆的家吗!沈寿疑惑道。张謇温和地说:正是,是木渎外婆的家。你再看看这小河……

张謇搀着沈寿返身出来,门前果然就是小河,河面上有一座小拱桥,呀,这不正是斜桥吗?桥下流动的该就是香溪吧?啊,小河里还有小船,好几艘呢,怎么,那艘小船里有个人这么熟,是姐姐鹤一吗?

正是鹤一!此刻鹤一正在向她招手:妹妹快来吧,我们一起去采香径!

采香径?那不是吴王给美女西施种着花草的地方吗?

沈寿觉得神奇极了,让张謇搀扶着就下了小船。

小船出发了,它在水波上晃晃悠悠起来,青草萋萋的两岸,随水而动的树木,宽阔无边的田野,不一会,出现了又一条小河,小河笔直笔直,此刻的河水正被太阳光照耀着,明净得像一条闪亮的光带,水面上雾气蒙蒙,而小河两旁,是碧沉沉的田野。呵,这田野地头,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是什么?怎么这么熟悉?

这里一定就是采香泾了,就是这个奇花异草的世界了!那么多的香花香草,粉红的,紫色的,绿蓝的,蜜黄的,从没见过,更叫不上名来。它们是那么的鲜嫩,那么的艳丽,他们被阳光照着,让风吹着,于是微微摆动,仿佛与你说着话,点着头。只是缺少了什么,缺少了什么呢?

是蓝蜻蜓!当年那只蓝蜻蜓一扑就扑上了她的怀里……

正思忖呢,鹤一忽然解开了一个布兜,沈寿一看,是一件花棉袄,花棉袄上绣着碧绿的荷叶,荷叶上停着的,竟是一只蓝蜻蜓!只听鹤一说:妹妹,姐姐绣了一辈子,也没给你绣什么,这蓝蜻蜓就送你吧!

沈寿迷醉了!也明白了,明白了这一切精心安排!

这是张謇的一番苦心,从沈寿的体质和绣谱撰写的进度来看,他已经清楚她回不去苏州了,但他懂得,任何一人,都是永远怀恋他(她)的家乡的,他希望在她还能起身的时候,再看一看家乡。他征求了鹤一的意见,鹤一万分感激,并建议就让妹妹到她最留恋的地方去走一走,这个地方就是她的故乡苏州木渎。一旦决定,张謇立即动手,他让鹤一作了回忆,请了设计师和工匠,利用门前濠河的天然水流,仿造了木渎外婆家及香溪和采香径的景观。

张謇的苦心沈寿明白,她感激今生,感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让她遇上了这么一个人,她要报答这个世界,而唯一报答的方式就是抓紧时间将自己肚里的东西说出来。

现在沈寿几乎整天半躺在病床上,床边就是笔墨纸砚。张謇几乎天天都来,他口问手写,百般耐心,有时沈寿体力不济,张謇就小心伺候,倍加呵护。其实此时,张謇也年近七旬了,可是在这位特殊的病妇面前,他是兄长,是知己,是爱人,沈寿在他眼里,依旧是如此美丽,如此聪慧!

这两个人就像燕子垒巢,一点吐沫,一点泥巴,一点草叶,含辛茹苦搭建着绣谱这个特殊的巢。

这日忽然急匆匆来了一个人,此人寻到谦亭就直冲上楼。此刻张謇正全神贯注聆听着沈寿的叙说,一边听一边记录着,愣不防突然冲进一个人来,喝了一声:张謇!张謇回头一看,不是别个,正是沈寿的丈夫余觉。

余觉是得知沈寿病重特地从苏州赶来的,一路上的讽言讽语早使他怒火中烧。此前,他已经几次来信,催促沈寿回苏州看病,沈寿都推说忙,脱不了身,他很恼火,便亲自赶来。看到眼前这一幕,他简直气昏了头,也顾不上先问问妻子病情怎样,就将张謇叫出来。

余觉黑着脸,话不多,只是说:你派一条船,将沈寿送回苏州去。张謇沉默了会说:夫人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经不起路途的颠波,再说,现在是在抢时间,因为我们正在撰写的绣谱还没有完成……话没说完,余觉就愤怒了,他指着张謇的鼻梁大发雷霆:什么我们’‘我们?沈寿到底是谁的老婆?她在你这里整整7年,7年啊!创造的财富该有多大?我也没跟你算账!可恨的是你霸了产,还要霸妻,你也不是个王老五,你有妻有妾,还要霸占别人的老婆,你算个什么东西!

张謇被骂得狗血喷头,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余觉还想骂,忽然一愣,发现有个人立在了门口,她脸色苍白,眼窝发黑,嘴唇直打着哆嗦。余觉似乎辨认了好一会才认出她来,于是上前就说:我们回家,以前的事我也不计较了……沈寿挤出力气来问:你想计较什么?听了这话余觉就暴跳起来:计较什么?亏你问得出!你是个有丈夫的人,不跟丈夫却跟别的男人,你知道别人是怎么戳你背心的吗?今天我也不问你们的苟且之事,我只想问你,你是不是想给自己、给我们余家落个遗臭万年!?

余觉最后几句话沈寿听得真切,她的眼前一阵阵飞着金星,余觉来扶她,被她轻轻挡回去了,她用力扶着门框,不让自己倒下去。余觉低下头颓丧地说:你活要活在南通,死总得死在苏州吧?沈寿定了定神,沙哑着声说:不一定……

丈夫余觉的来到给了沈寿重重的打击,她从此再也起不来了。现在她日益被病痛折磨,千般难受。眼见这个可心的人即将在自己的身边香消玉殒,张謇心中的焦灼与沉痛无可言状,每每记录着记录着眼泪就无声地淌下来了,他对沈寿说:别人不知道你,我却知道你,只有我知道你的清白纯洁,你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沈寿深陷的眼膛里闪动着泪花说:你我哪里还顾及得到这些,现在是抓一个时辰是一个时辰,抓一分钟是一分钟啊!
就这样,抓一个时辰,抓一分钟,一百六十多天的生死交会,绣谱终于写成了!

绣谱共分八章:绣备绣引针法绣要绣品绣德绣节绣通绣备叙述刺绣必备的工具,如绷、架、剪、针等;绣引叙述绣制前的辅助工序,如剪线、擘丝等;针法分列齐针、抢针等十八种常用针法;绣要叙述对绣制对象的光色变换关系和传神要点,总括在审势配色两节中,并附有线色类目表,总计八十八种色线,因染而别则又有七百四十五种;绣品绣德绣节从不同方面叙述刺绣职业中应注意的一些有关身心健康问题:绣通叙述书画鉴赏修养对刺绣艺术的辅助作用。该书是沈寿数十年刺绣经验的积累,也是对包括明代顾绣在内的民间刺绣经验的小结,内容全面,层次丰富。

绣谱成稿的这天,沈寿特地要求鹤一帮她薄施粉黛,她用镜子照了照自己,嫣然一笑。这时,张謇来了,张謇捧着一张萱纸,轻轻走到她的床边,让沈寿看。沈寿看了,非常吃惊,因为上面写着的是《雪宦绣谱》,这就是绣谱的书名!

读者也许还不知道,这雪宦二字正是张謇为沈寿取的别号,直到此时为止,她还从未用过!沈寿的脸上升起红晕,对张謇说:这绣谱应该是我们两人共同写成的,怎能用我一人的名字呢?张謇笑笑说:你忘了,我的号不就叫宦么?沈寿也笑了:这么说,是我的号用了你的号?张謇说:对,是你雪一样的清白纯洁包容了我。

沈寿沉默了,沉默了好一会忽然对张謇说:其实,死亡来临,对我而言也是种解脱,我不在乎别人的指指戳戳,只为遇到你而今生无憾。你为我做得太多,如今还有一桩事,但愿能帮助我,只是……这事定然又会给你惹来麻烦。

张謇紧握了沈寿那双无力的手说:昨夜整理好所有的记录稿,我写了首诗,其中有这么两句诗可以念给你听听:誓将薄命为蚕茧,始始终终裹雪宦。既如此,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呢?

沈寿的眼眶里沁出泪来,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死后,就葬在这儿的黄泥岭下。张謇点了点头,将那双无力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说:你放心吧,我明白你了!

薄命为蚕茧

公元1921年6月8日,沈寿去世了。

但《雪宦绣谱》毕竟写完了,同时也由翰墨林书局出版了。沈寿能在生前看到这本绣谱的出版,这是对她一生最大的安慰。

《雪宦绣谱》是中国刺绣史上第一部专书。自古以来,总是一人绝艺,死便休息,再好的艺术都失传了。而沈寿不,这本绣谱,无一字不是张謇记录,而无一语不是沈寿口述啊,想起这些,张謇感伤万分,写道:雪宦,天下奇女子也,好洁而能忍黯黮之诎,好高而能容异常之美,好胜而能止适当之分。当世君子可以语此者几人?而雪宦性之,岂所谓天与之文道与之质者非欤?

按照沈寿的嘱托,张謇将沈寿葬在了南通黄泥岭下。墓地前竖有高高的石坊,石坊上有张謇题写的世界美术家吴县沈寿女士之墓阕的额题。水泥坟墓犹如地上突起的一朵洁白的莲房,坐落在新种植的树丛中,高洁而安详。

按照常理,夫妻之间再怎么做冤家,妻子死后都该葬回夫家坟地上去的,沈寿的墓葬显然又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这日余觉从苏州赶来,慌不择路找到黄泥岭,眼前看到的,是孤零零的坟墓和同样孤零零的张謇。

在沈寿下葬后的数天里,张謇几乎天天到黄泥岭来,他是来陪沈寿的。他总是默默的来,在墓边坐上一两个时辰,又默默的回去。

这天他照例来到黄泥岭,正呆呆地坐着,忽听得一声号啕,回过头来,才看见是余觉。余觉干号了几声,立刻转哀为怒,直指张謇问罪:这是不是张謇你的主张?张謇没回答。又问:是不是沈寿的意思?张謇还是没回答。这个老头子看来是死不开口了,余觉就说:如果这样,我余觉就将这块地买下,她沈寿活是余家的人,死是余家的鬼!张謇这时开口说:这地我已经买下了。

余觉真是大吃一惊,她没想到沈寿会如此绝情,死后都不肯回到他的身边;他更没想到,还是张謇为她买的墓地!这时的余觉真是七窍生烟,他狠狠地指了指张謇,掉头便走。

余觉这一走是去报复的,面对张謇他已经毫无办法,何况他余觉也算个文人,要想动武也动不起来,再说即使动武也已经于事无补,更何况动武只能伤他的皮肉,出出恶气罢了。张謇既是个文人,是个资本家,是个社会名流,是个体面的人,这种人最看重什么?名誉和形象!那好,他就揭一揭这个老头子的底,丑化丑化这个老头子的晚节,让这个老头子千夫所指,名誉扫地!

于是,余觉就用笔来打击张謇,一篇篇文章就接二连三的在报纸上发表出来了,文章虽小,却像地震,因为余觉用的是霸葬的罪名,从霸产,到霸妻,再到霸葬,一盆盆污水泼天而来。

奇怪的是,面对余觉激烈的打击,张謇表现得异常镇静,有人猜测,这老头子是心里发虚,只好闷声吃进;有人猜测,这老头子聪明,历来这种事总是越描越黑,越淘越臭,还不如静等烟消云散。只有张謇自己清楚,什么名誉什么形象,对他而言已经无所谓,心爱的人已经去了,刺绣艺术已经保留下来了,自己也行将就木了,只要在有生之年还能陪陪坟墓中这个女人,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唯一觉得不公平的是为沈寿,在刻骨铭心的悲痛中,他再次写下了《雪宦哀词》,大声呐喊:嗟夫!人至死则恩怨消而疑忌息,雪宦今日可大白于天下知不知之人矣!

……

公元1926年6月的一天,一个74岁的老人再次来到南通黄泥岭下沈寿的墓旁,他就是张謇。这天天气很热,很闷,出门时就像要下雨,家人都不让他出门,但不知怎么的他非常心切。

墓地上的树木分外青葱,张謇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恬静,他坐在墓边,竟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睡梦中,沈寿来了,来到他的身旁靠着他坐下,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很长很长时间。后来下雨了,雨水打湿了沈寿的黑发,也打湿了她乌黑的睫毛,他心疼地对沈寿说:我们回家吧!沈寿却并没有离开他,只是忧悒地说:我给你添的麻烦今生都无法补偿。张謇深情地抹去了沈寿脸上的雨水,长叹一声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说到这,张謇猛然醒来,才发现天正在下雨,什么时候下的雨他也不知道,只是自己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他站起来,对着坟墓自言自语说:雪宦,真是好快啊,转眼就是5年了,如今我真的老了,是陪你一回少一回了,请原谅我吧!说完,他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墓地。

不料,当天夜里张謇就发起了高烧,医生看过后,说是受了风寒,患了重感冒。张謇一生没生过什么病,连头痛脑热也很少,谁知这一次高烧连续发了三四天,头两天他还能起来写写日记,第三天起就昏昏糊糊了。那天天刚蒙蒙亮,他就呼叫雪宦,家人急得没辙,就将《雪宦绣谱》塞到他的手里,他将绣谱捧在胸前,竟然安详地露出笑来,含含糊糊地说:雪宦,现在果然可以去伴你了!

张謇的愿望实现了,誓将薄命为蚕茧,始始终终伴随雪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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