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赤橙黄绿青蓝紫
东渡之旅
光绪三十一年,也就是公元1905年深秋,日本名古屋格外清丽,沿途阳光普照,时时可看到有靓女穿着美丽的和服,恭敬地从身边走过。位于海滨的一位刺绣大师的家中,迎来了一对来自大清的客人,他们就是去年刚从苏州被诏进宫里的余觉夫妇,夫妇俩是作为清廷派出的考察团成员来到日本的。
现在,沈云芝和余兆熊已分别叫作沈寿和余觉。读者可能觉得奇怪,慈禧太后赐他夫妻俩'福'、'寿'二字,余兆熊把'福'字先挑去了,怎么没用?他曾经对云芝说过,这你'云芝'二字实在太土气,改成'寿'字正合适,而我的'兆熊'二字虽然粗鲁,但如果换成'福'字就更土气了,我还有一个名字叫'觉',那么,为了表示改变,我就用这'觉'字吧,于是余兆熊从此叫了余觉。
既如此,我们从这里开始,便开始分别称他们沈寿和余觉。
今天的沈寿穿着一件高领皮袄,领口处露着柔软的白色皮毛,胸口别着那枚清廷颁发的桃花形勋章,素面朝天,额头不见一丝乱发,脑后是一个乌黑的发髻,显得尤其温雅娴静。她的丈夫余觉也是衣冠楚楚,气质不凡,尤其,他的胸口还挂着一只相机,那时的相机是稀罕物,余觉赶时髦买了一个,可见,他是永远不落时尚的。
就像少年时寻觅凝香夫人一样,沈寿是怀着一种崇敬和神秘的心情踏进大师家门的。当年,从悬挂在小庵里的绣幡上,她第一次认识了画绣,并从中领悟到了画绣的神韵,从而运用到了她的献绣上,那么,今天她会看到什么呢?
不愧为大师的家居,进入客厅,沈寿便被墙上的几幅西洋女子画像怔住了,这些女子一律穿着蓬蓬裙,白色的,褐色的,棕色的,那质感薄如蝉翼,似透明,又朦胧,裙子的领子都很低,坦露出女子们粉色的脖子及胸脯,甚至乳沟。看到这些,沈寿的脸上不由一阵发烫,这些外国女子就是这样开放,如果放在大清,可是要千人唾万人骂了。想着,便下意识地避开。
可就在她挪动脚步的一瞬间,她又愣住了,这些女子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她再挪动一下,还是盯着她,这可太神奇了!她束兴来回走了几步,女子的眼光就像在她身上生了根,依然牢牢地盯着,真是绝了!她不由得贴近去看,这一看吃了一大惊,这些女子竟然不是画像,而是绣像!
正在这时,大师招呼大家入座,沈寿便后退几步入了坐,好了,等她坐下来,这些女子的眼睛又盯上她了!她不由得赞叹道:'这几幅绣像太逼真传神了!'
听沈寿这么说,余觉也吃了一惊,因为余觉没细看,还以为是画像,没等他回过神来,大师已通过翻译在说话了,大师说:'沈寿女士用这'逼真传神'四字十分好,我很高兴。这几件作品的最成功之处就是在于逼真传神。'沈寿说:'中国的水墨人物绣像大都是仙人、菩萨、还有古代仕女,而大师这些绣品绣的仿佛是真人。'大师点着头,很高兴说:'沈寿女士不愧是专家,这几件作品表现的确实是真人,这也是西洋画与中国画的最大不同处。'沈寿不懂什么西洋画,大师解释道:'西洋画就是油画,就是以油调色作画,与你们中国用水墨调色一个意思,不同之处在于,中国水墨画是画家根据形象思维创作出来的,而油画是画家对着真人画的。'沈寿心里'呀'了一声,差点叫出来,这么说,这些金发碧眼、仪态万方的西洋女子就是坐在画家面前,被画出来的吗?她们就这样神情专注地看着画家吗?在大清,男女之间别说这么眼对眼的,就是多看一眼也是犯忌的呀!想到此,沈寿忽然醒悟到,正因为画家从来不对着真人绘画,中国画里的仕女便个个都是丹凤眼、柳叶眉、樱桃小嘴了,千人一面,千篇一律,哪里见得出韵味,更谈不上性格了!
沈寿兴奋得额头起了红晕,坦白说:'我是第一次知道油画,第一次知道油画是这么好!'大师和蔼地点点头,说:'油画作绣稿非常逼真,还有更逼真的……'说到这,大师想起什么,说:'跟我来……'
大师说着,领着余觉夫妇走进了自己的绣室,那里,正摆着一张巨大的绣绷,沈寿朝绣绷上一望,面前是一幅巨大的山水画,这是一座红褐色的山,山顶削平,上面覆盖着白雪,沈寿一眼便认出来:'富士山!'
正是富士山,到日本后,沈寿已经去过了这名胜之地,还让余觉拍过照,难道,这也是根据油画绣稿绣制的吗?
大师让沈寿欣赏了好一会,才用手一指前面不远处的一幅巨大的图片:'这不是油画,而是一幅照片,放大的照片。'
啊,原来是根据照片绣制的!天哪!余觉的脖子上不正挂着一架相机吗?照片也能作绣稿,那么,只要有理想的景象,就都能拍下来成为理想的绣稿,这与中国传统的绣法有多么大的差异啊!
这一想,沈寿对传统的绣法不满起来。传统的绣法,不管花卉,不管山水,都缺乏阴阳差异,缺乏光影的明暗,当然就缺乏画面的立体感与真实感了。而西洋画是面对真人或真事物画的,是人与物的再现;照片呢,它更可以记录人或物的一刹那,一刹那的表情,一刹那的光影,也就是说,它是一种完完全全的仿真!
仿真!沈寿的脑海里突然蹦跳出这么个词来,不禁浑身一震,她记起,在绣《无量寿佛》和《八仙上寿图》时,她呕心沥血处就在于人物的脸面和眉眼,而当初她根本没有'仿真'的启发,也没有条件来获得这个启发,只是凭着苦思冥想,凭着想象来布局针线下的光影,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效果,而这已经获得了献绣的巨大成功了,这么说,日本的刺绣已远在大清之上了,自己若不是走出国门看这么一看,真的会成为井底之蛙了,这多么可怕啊!
从大师家出来,沈寿失意地将这想法说给了余觉听,余觉大发感慨道:'论说起来,日本的刺绣还是从中国传过去的,魏晋南北朝时,苏州就是丝绸业最发达的地区,日本多次派使者到我们中国来,聘请了大批的机织工、缝纫工、刺绣工,去日本传授技艺,想不到,他们如今反倒跑到我们前面去了!'沈寿说:'我们最讲究的是继承,却没有发展,看来实在是太闭塞了!'
发现自己的闭塞,就更看到人家的发达;越看到人家的发达,就越产生追随的欲望。余觉夫妇先后到了西京、东京、神户、长崎等地,几乎跑遍了所有具知名度的刺绣厂、刺绣学校、刺绣商店,沈寿特别对画册钟情,购买了《栖凤画谱》、《动物学》、《水彩学》等等等等,见一本,买一本,拢共买了80多本,余觉调笑说:'再在日本看下去、买下去,我看你连小学生都不敢当了!'沈寿兴奋地说:'不,现在我又有不同的看法。日本刺绣确实楚楚动人,对设色与深浅都特别的讲究,最精细的是以西洋画为标本,运用千余种色线来绣,确实光影丰富。但从针工来看,却不耐细看,不如我们的刺绣细密无痕。我想,我们该学人家的长处,采用西洋画作绣稿,特别在染线和运色方面下功夫,但刺绣针法还用我们自己的,那么,我们再与日本相比,就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余觉惊讶地看着沈寿,这个女人,这辈子还就是今天话这么多呀,这番见解,细细想想还真的是有道理,有道理呀!
现在,回国路上的景色在沈寿眼里已经全都变了。就说水吧,激流的水因为一泻千里,受光面多于是明;回漩的水,受光少于是晦;平面的水远处明,近处晦。物体在水里的倒影,近水则晦,远水则明。再看雪,雪光的明晦必须看风向,向东的风东面雪花多,东面就亮;向西的风西面雪花多,那么西面就亮。总之看到什么,沈寿都要神志入迷地嘀咕一番,有好几次,余觉都说她:'你好像是走火入魔了吧?没完没了的,痴子一个!'沈寿也不回答,自顾沉浸在美妙的观赏与想象中。
这么整日地观赏着研究着,沈寿很快发现,天地之间万事万物不论怎么变化,要说范围最小而光泽变化最多最丰富的,莫过于人的脸了。光的变化不仅可以显示人的胖、瘦、荣、枯,还显示人的喜、怒、哀、乐,真、假、美丑等等等等。
一回京城,沈寿就迫不及待要尝试了。但以谁为对象呢?熟人吧,万一绣砸了不好交代,生人吧,就更不妥了。对了,还是仍旧去绣个什么菩萨吧,但这次绣菩萨是必须“仿真”的。
绣什么菩萨呢?连续几天,沈寿尽跑大的寺庙,去了一趟又一趟,看来看去,也不敢轻易下手,菩萨也不能随便做试验呀,这是大不敬呢!但有一尊菩萨还是可以试一试的,便是那个济公。济公菩萨称为疯僧,她想,好,如今自己是一个痴子,面对一个疯僧,两下扯平。何况,在所有佛像中,济公脸部的光影是最丰富的,他的神态是最可爱的,造型也是最特别的,你看他,半阴半阳着脸,如疯如颠,如痴如醉,背部微弓,满脸笑容,一个手还反执着一柄巴蕉扇。可爱的济公菩萨,我就拿你来做第一个仿真绣了,请你助我成功啊! 余觉的照相机第一次为沈寿取来画稿,又第一次为沈寿提供了照片临摹。一个月后,沈寿的第一幅仿真绣诞生了,它就是《济公像》。《济公像》蓝缎底色,黄橙橙的人物造型栩栩如生,无论是立体效果还是光影感觉,都是前所未有。余觉站在绣像前久久不肯离开,他说:“你说的‘仿真绣’其实也就是‘美术绣’啊!”
世界卓绝大奖
却说沈寿的第一幅仿真绣出来,非常低调地一直放在自己的卧室里,作为自我欣赏。这年阴雨天气特别多,卧室里非常潮湿,这对绣品十分不利,于是沈寿就将这幅《济公像》搬进了绣工科。不想,就引起了一个重要人物的注意,这个人就是中国最后一位状元张謇。
张謇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此时的身份是朝廷农林工商总长,同时又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实业家,他在家乡南通早就创办了纱厂、面粉厂、电灯厂、博物馆、学校、大剧场,还有轮船公司等等。张謇干大事业,又精于古董鉴别,所以还兼是朝廷绣工科的绣品审查官。张謇既是绣工科审查官,沈寿又是绣工科的教习,兼绣品质检,那么,他们就是上下级关系了。所以,尽管张謇对沈寿的质检非常放心甚至钦佩,但因为出于对绣品的至爱,张謇有时也常会到绣工科来走走,每次来话不多,非常安静地东看看,西瞧瞧,话也不说就走了。
这日张謇走进沈寿的绣室又是半天没有开口,等沈寿从绣绷上站起来,才发现张謇正沉默地站在她那幅《济公像》面前。沈寿脸都红了,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那年从日本回来后学的仿真绣,很不成熟,只是作为尝试而已。”
张謇这时才回过神来,思绪茫茫地说:“美术是一国的艺术之首,而刺绣又是这首之第一。日本的绣法,是利用中国的传统方法加以革新,于是开辟了刺绣的新境界,就像他们办实业,从不墨守陈规,于是他们的实业得到了飞速的发展。而我们的刺绣工艺显然落后了,只是凭着死力气在费劲啊。……”
张謇的话字字句句都叩在沈寿心上,她想说点什么,嘴巴变得笨拙起来。张謇却不要她说,他又看了会《济公像》,接着说:“其实你已经意识到了,并且已经革新了,非常成功,这么说,我们完全可以在刺绣上也去竞争一下万国博览会了。”
万国博览会?沈寿听都没听说过。张謇说:“万国博览会就是国际展览会,各个有条件的国家每年轮流举办,明年的万国博览会在意大利举行,为了挑选精品参展,清廷决定先在南京举办南洋劝业会,我国的刺绣源远流长,却一直没让世界上认识,所以,我非常希望这次你能有精品作出示范,将我们的刺绣打到万国博览会去!”
沈寿结巴了:“我……我……行吗?”张謇笑了笑,友好地说:“说实话,此前我也没有信心,主要担心工艺的创新无法实现,现在我看见了这幅《济公像》,我明白了,你是完全有能力也有可能去万国博览会占一席之地的。当然,选材是一个首当其冲、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
真的行吗?沈寿的心里乱极了,那年从日本回来,她确实总结了很多,明白了很多,尤其通过《济公像》的实践,她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一个质的飞跃,但这都还是关起门来做的事,现在要去万国博览会露脸,别说没这个能耐,连这个胆都没生!
但,就像那年在苏州接受献绣一样,这又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努力了,就有成功的可能,哪怕是万分之一;但如果连努力都不争取,那么,就是百分之一百的零。但是,选什么题材最合适呢?
一连几天,沈寿都沉浸在主题的选择中,想想这不好,那又不合适,弄得心神不宁,茶饭无味。这天,忽然有个灵感一跳:既然今年万国博览会在意大利,何不就绣一个意大利皇帝像?再一想,皇帝是男人,为一个真实的男人绣像,她还不习惯呢,那么,就绣一个皇后像!
这个选择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但除此,她觉得再也没有更好的选题了。何况,她已经运用上了仿真绣,运用上了照片作为画稿。她应该有一个重大的作品来验证她这种仿真绣的效果。
但是,到哪里去弄意大利皇后的肖像呢?
这日沈寿让人将余觉叫来,余觉虽然是绣工科的总办,但沈寿很害怕他进绣室来,因为每次他只要一出现,不是顺手要去刚刚完工的绣品,便是开口替这个爷那个爷订货,趟趟如此,百发百中,实在吃不消他。你想想,绣一幅作品要千针万针,哪经得住他三天两头的弄了去送人?可只要沈寿不太爽快,余觉的脖子就硬倔倔的:“少来妇人之见啊,舍不得孩子逮不住狼懂不懂?”总是他有理!所以,没有急事,沈寿从不主动让他来绣室。
可现在却不得不叫他来了,因为这实在是太大的事。沈寿把自己的打算给余觉说了,余觉吓了一跳:“绣洋人?竞争参加万国博览会?西太后会高兴吗?”沈寿低头想了想,反驳道:“我看西太后才没你这么正统呢!”余觉问:“何以见得?”沈寿说:“我们进京是奉西太后之命来的,可西太后并没有将我作为自己的御用绣女,可见她是真心要发展刺绣一科;还有,听说西太后自己也请两个西洋画家为她作过肖像画,这说明,西太后是希望与外国的艺术沟通的。”
听听沈寿的话,余觉觉得在理,可到哪里去弄意大利皇后像呢?余觉搔头挠耳一番,忽然灵机一动:“有了!我有个朋友的朋友就在中国驻意大利公使馆,对了,上次他就托我求一件绣品,还说要你亲手绣的呢!”沈寿叹口气,无话可说,眼睁睁看着余觉就在她的绣品中挑了一件,端在手里,还有滋有味说:“你看看吧,这回求朋友,就临时抱佛脚了!”
话这么说,余觉还真的没多少天就从中国驻意大利公使馆的朋友那里弄来了意大利皇后的肖像,不仅弄来了皇后肖像,还弄来了意大利皇帝的肖像,把个余觉自豪得一塌无涂,胸脯拍得砰砰响:“看吧看吧,烧香拜佛重要吧?我知道爷们就喜欢这一口!”
画绣稿照例是余觉的事,可这次余觉拿着笔才开了个头,就描不下去了,因为从使馆弄来的意大利皇后肖像是幅铅笔画,余觉只懂传统的勾线法,要想以传统的勾线法寥寥几笔就画出这么个有血有肉有表情的人来,谈何容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以样画葫芦终于描摹成了,沈寿竟然还要求他上色,说这肖像虽然是铅笔画一色的,她要绣的却是个完全逼真的人。这就更让余觉犯难了,连试几次都没成功。需知,能产生逼真的彩色立体效果,该是油画的功夫呀,余觉压根没学过油画,又怎么描得出这彩色来?真是江郎才尽啊!恨起来,就将笔墨纸张一推:“不弄了!什么好玩艺,偏要选择这么个劳什子!”
你一撒手走了,沈寿却还得管,她就是这么个倔强的人,别看她瘦小懦弱,骨子里要强得很,认定了的事,九匹驴子也拉不回来。死了杀猪的,还吃带毛猪吗?
说实话,沈寿现在也只好自己救自己了。她很清楚,余觉的绘画能力已经无法再适应她刺绣的节拍,而她的刺绣技艺必须突破,向海外突破。而突破点也就在于色彩的运用。她研究了从日本买来的几本西洋画册,上面有世界著名的油画《蒙娜丽莎》、《卧着的维纳斯》、《弹曼陀铃的女郎》等等,这些荡人心魄的画作全都有着无比丰富的色彩,而这些色彩其实都是由画家一支笔同时蘸了几种颜色调和而成的,噢,既然一支笔可以同时蘸几种颜色,如果将这种方法引进刺绣的配线上来,能不能一根针同时穿几根色线呢?她立即尝试,效果果然与油画的调色一样!
沈寿真是兴奋至极,如此的配线,就产生了无数种间色,人物的影像总是随着光亮的不同而不同,而光亮又因为色线运用的不同而千变万化,七色线可以分别搭配成数十种色彩,而数十种色彩又再次可搭配出数百种色彩。
有了色彩,这位意大利皇后的肖像忽然在沈寿的眼睛里变成了一位血肉丰富的女人,她是多么美貌,多么高贵,她的神情十分专注,眉宇间透着坚毅的明朗,她是愉悦的,又是坚定的,此种表情是中国女人中无法找到的。西太后也算是个至尊至荣的女人,也有着极顶的富贵和尊严,但她固板,刻意,严谨有余,亲和不足。 不知不觉中,沈寿爱上了这位异国皇后。一旦爱上,她就全身心投入了。她仿佛又一次回到了献绣那年的创作状态,所不同是,这次她追求的并不仅仅是“雅”、“洁”,她更需要灵动,需要血气,需要奔放热烈的内涵,以及端庄刚毅的神态,甚至需要优雅中的粗旷。你看,这光影交结处,往往是数根色线一齐运用,以前她依照苏绣习惯流于过分的细腻,而这次,该写意处她便大胆地只用一针二针,一气呵成,可以说,是进入了一个刺绣的自由王国。
不出两个月,这幅集中、西绘画一体、运用全新刺绣方式的地地道道的仿真绣《意大利皇后像》绣成了! 无比亢奋的沈寿,此时已是欲罢不能,她想,既然还有时间,何不把意大利皇帝像也一起绣出来呢?两个月前还对这个真实的男人怀着忌讳的惧怕呢,此刻,创作欲却一下壮了她的胆。
又是两个月,《意大利皇帝像》也完成了!
宣通二年,也就是公元1910年,沈寿的《意大利皇后像》和《意大利皇帝像》一齐被送到了南京的南洋劝业会,这两幅仿真绣一下轰动了整个劝业会,在朝廷组织的《南洋劝业会报告书》中,这两幅绣像被评价为“绝绣”,报告这么写道:“彼绣之作所以能俨如真人者,不仅绣法精细,不露痕迹,已于一般实物之上,亦颇有考究焉!否则其衣裳之纹理及皮肤之形式并面貌之神情,何能逼肖如生哉。”最终,两幅绣像以百分之一百的得票率,被选送参加来年的意大利万国博览会。
冬去春来,沈寿几乎将意大利万国博览会忘了,可这天张謇突然来了。张謇步子跑得很快,见到沈寿,张謇就幸福地微笑着说:“意大利来消息了,你的两幅绣像获得了博览会‘世界至大荣誉最高级之卓越奖’,你可知道,得这卓绝大奖者,全世界仅三人哪!因意大利皇帝恳请,清室已将这两帧精绣赠送给了意国,意大利皇帝向中国政府写信颂扬中国美丽古老的艺术,又回赠清廷‘最高级圣母利宝星’,回赠作者‘钻石金表’一块,不日,就会通过使馆送过来……”
沈寿兴奋得一阵眩晕,满心的幸福无以言喻。她有所不知,《意大利皇后像》和《意大利皇帝像》两幅绣像以其逼真的形象,精妙的绣艺,轰动了意大利朝野,掌握着这个国家最高权力的这对男女,她们的魅力与高贵,全都在针针线线、浓浓淡淡、光光影影中神似出来了,所有到场的各国贵宾为之倾倒。万国博览会她没去,可她能够设想那是个奇珍异宝铺天盖地的地方;意大利她也没去过,但通过它的皇帝和皇后,她可以推测到那是怎样的一个艺术国度。
呵,中国古老的刺绣终于有了新的绣法,终于迈开脚步闯出国门去了!超越国界、超越皇朝、超越时空的艺术呵,此生为你殚精竭力直至终老,我也不悔,永远不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