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雨色万峰来
女人啊女人
光绪年间的浙江绍兴,是个民风醇厚的古镇,石板桥连着驳岸,流水中荡漾着小巧的乌蓬船,街道上店铺林立,杂货风饶,尤其是茶馆、酒肆、澡堂、客栈,无处不有,这些以男人出入为主要特征的场所是小镇繁华的基础,它们给小镇带来了热闹,也带来了喧嚣。所幸小河里的水始终是静悄悄的,它们给热闹喧嚣的古镇留了一方清静之地。
此刻市河的水正漾起阵阵涟漪,一位身材瘦小的年轻媳妇端着个米箩,沿着驳岸一路走来,她走走停停,一连几个河桥口都淤着漂浮物,于是她一直跑到了市中心地段的河桥口。市中心水流较活,水质干净多了,她走下石阶,放下手中的米箩开始滔米。她就是余家的媳妇、余兆熊的妻子沈云芝。
云芝和余兆熊结婚后在苏州父母身边呆了两年,信守诺言,现在已经跟随丈夫来到绍兴婆家定居。
正如云芝父亲沈椿想象的一样,绍兴当然是个“女主妇奴”的古镇,更何况,余兆熊到苏州倒插门做了两年女婿,让余家尤其觉得丢脸。所以,云芝几乎是怀着赎罪的心态来到婆家的。尽管她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余家的生活重担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估计,她不仅要担当全家的洗、刷、汰、烧,服侍婆婆,还要服侍两位十八九岁的小姑,从烧洗澡水到洗涤衣衫,一律是“三从四德”那一套。除此,她还无法放弃她的本行,刺绣,而这最重要的营生,几乎是全家最重要的经济依靠,却只能在每晚做完了所有家务后挑灯夜战,有时累得实在坚持不下了,婆婆都有点于心不忍,可又不得不开导她:做一个女人、一个媳妇不容易,可历朝历代就是这么做过来的,我是真心希望能尽早把这家传给你们,也好让乡邻看看,我们余家娶的,是好媳妇,兆熊他做了两年倒插门女婿,多少是丢脸的,这回也好把面子挣回来。
早春的河水冰凉,云芝的手已被冻得通红,不仅红,还因为日夜干粗重的家务,她的手指、手背的皮肤已经变得粗糙,不仅粗燥,某些细微处,甚至裂开了小口子,云芝知道,这些小口子不出几天就会结痂蜕皮,而她最害怕的也就是这个,因为结痂蜕皮就会刺毛那些珍贵的绣品,这是刺绣的大忌。可是,为了做像、做好一个媳妇,她必需一忍再忍,反过来说,不忍又怎么办呢?她不知道前面等待着她的是什么。想到此,她下意识抬头望前方,前方是幽深的河巷,河巷被两岸紧逼着,而岸上相对而出的则是挤挤捱捱的楼阁,有几个楼阁里,常常是红灯高照,丝竹悦耳,这便是那些烟花女子和浪荡公子的风流地。
此刻,有一阵唱曲声清晰地传来: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曲声刚断,就有一个男子的声音附和上来:“好好好,好一个从嫁与,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了,可不能反悔啊?”女子的声音又娇情又尖刻:“反悔的该是你吧!你家里摆着那架绣花机是你的摇钱树,她要喝半口醋,我看就把你的头酸得进脖子里了!”男子的声音于是高起来:“她喝她的醋,我可是把你当汤婆子的!”紧接着一阵浪笑,笑里夹着打情骂俏,闹得不益乐乎。
云芝傻了,因为仰望对面楼阁落地窗里,她清晰地看到了一个身影,啊不,即使不看见这个身影,光凭他的声音,她也能即刻辨别出来,因为这个声音在两三年前,曾经跪在她父母面前发过誓:海枯石烂不变心…… 可现在,这个人怎么了?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面对这样的人,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来不及往下想,眼前已经一阵阵发黑,她忍了忍,没有忍住,于是突然一团漆黑,昏沉沉往河水里栽去……
等云芝悠悠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家中,余兆熊正端着糖茶过来,很不耐烦说:“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淘米哪个河桥口不好淘,偏偏要跑到市河中心去,今天要不是有条船开过来,正好将你捞起,不然我看你是要去做水龙王的养女了!”
云芝大瞪着眼不说话,面前这个人,难道就是她尊重、顺从的那个男人吗?难道就是她真切地爱着真切地伺候着的丈夫吗?她跟他到绍兴来吃辛吃苦,与其说为的是尽孝道,不如说是为了这份感情,可他都干了些什么?于是她突然问:“春香楼里那个女人……”说出半句,她就说不下去了,实在无法启齿啊!
而余兆熊却立刻明白了,他的脸先腾的红了一下,立刻又恢复常态,鼻子里出了几口粗气,满不在乎地说:“我又从来都没说过,娶了妻就不娶妾,更不说休你,你急这个干什么?管这个干什么呢?”云芝被呛了一口,委屈地说:“可我们结婚还不到四年……”余兆熊不以为然说:“你看你看,你就是平庸,这方面呀,你得好好向芸娘学学。芸娘,知道是谁吗?苏州人沈三白写的《浮生六记》里那个女主人公,也就是沈三白的妻子,这本书,你抽空得好好读读,看看这芸娘,爱丈夫,知道夫君喜欢那个绝色佳丽温憨园,便千方百计为夫君谋取憨园做夫君的妾,这么做连她夫君都不敢相信,后来憨园被有钱有势的人夺去,芸娘竟为此怨死。这才不过是一百来年的故事,论说起来,她芸娘市民一个,身价还不如你呢!你总该比芸娘更大度更豁达更开明些吧?!”
也不知余兆熊还在说些什么,云芝再也听不见了,她只觉得眼前有一张嘴在呱呱呱呱地说,滔滔不绝地说,头头是道地说,不厌其烦地说,她确实不知道什么《浮生六记》,当然更不知道芸娘,那么,她真的管多了管宽了,她的心地太狭隘了,她的器量太小了,她懂得太少、她太无知了吗?
那个时代一夫多妻并不稀罕,云芝这么个有教养的人应该懂得,她无法理解万不能接受的是,她与丈夫毕竟才新婚三年多啊,爱情的冷却速度也太快了点吧,而尤其令她百般不解的是,对方还是个烟花女子!能书善画的丈夫,怎么就会爱上个烟花女子呢?
残酷的现实,令云芝无法接受,她的心几乎在顷刻之间凉了一大半。
余兆熊不是说自己是个刺绣的机器吗?那么,从今天开始,她就愿意做这么一台机器,不为别的,只因为爱,她从小就爱刺绣,生命里只要有这刺绣在,她便是个活着的人,是活得有意思的人。
从这夜开始,云芝就将床铺搬到了自己的绣室里,做完一天所有的家务,她就紧闭房门,埋头刺绣。她不想再碰这个深爱过的男人,也不想让这个男人再碰自己。
云芝本来话就不多,现在就更沉默了,她几乎只剩下干家务、刺绣两桩事。
这天,余兆熊忽然请人在家中收拾屋子,南厢房被布置得花团锦簇,不多会,搬运工还送来了新买的家具,她还在纳闷,婆婆已经在外间与儿子吵起来了,婆婆似乎很生气,从没这么高声说过话:“我生你养你,到头来是让你来丢我这张老脸吗?!”余兆熊口气软软的,但绝无半点退让:“妈,儿子这么做,就是想有点面子,偷鸡摸狗要让人戳背心,我明媒正娶还不行吗?”婆婆气得语无伦次:“你……你真是昏了头了,还……还明媒正娶……你……你干脆将我的老脸先揭了贴在大门上再娶……”
说着话,婆婆忽然噤了口,“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凤凰涅槃
年迈的婆婆一病不起,这一跤跌下去,婆婆便不能吃不能喝不能说也不能动了,不多久,婆婆就去世了。 婆婆的离开使云芝顿生兔死狐悲的感慨。到绍兴两年,她虽然苦恼于繁重的家务,但婆婆希望她成为余家出色的媳妇这份心迹她是理解的。而在“三从四德”这套伦理道德笼罩下,一个母亲在儿子面前都是无能为力的。这就是女人的地位。
更让云芝难以接受的是,婆婆去世还未“断七”,丈夫就将那个烟花女子迎进了家门,虽说没弄什么明媒正娶,但余兆熊娶了个烟花女子为妾已是绍兴镇上家喻户晓的事实。这还不算,那女子竟然向余兆熊讨一个大红牡丹斗篷作为聘礼,一定要余兆熊亲手绘绣稿、云芝亲手刺绣的,余兆熊附首听命,立即亲手描绘了一张红牡丹的绣稿交给云芝,让她抓紧时间完成。绣稿上的红牡丹正尽情怒放,乍一看,就知道余兆熊描这张绣稿时的狂欢劲了。余兆雄绘画功夫不浅,云芝的绣品大都是由余兆熊绘稿,果然实现了“夫画妻绣”的愿望,因此也常常被人誉为夫唱妇随的最佳拍档,可世人并不知道,拿到这张绣稿时,云芝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但云芝是个懦弱的人,如今她所有的忧愁和怨恨只能通过绣针来流泄。她手下正在绣的是黑荷,黑荷绣在一幅宽大的白缎上,这是专为婆婆绣的,婆婆离开得实在太仓促,什么都来不及为她准备,如今赶绣这白缎黑荷的披风,是为婆婆“断七”用的。
这幅绣稿是云芝自己绘的。云芝绘稿从来十分隐密,不知是因为在余兆熊面前自卑,还是别的什么意思,总之,她绘稿外人从来见不到,也从不留底稿,常常是绘得不满意便撕毁,绘得满意就直接复印上绣绷,直到绣品完成。这幅黑荷的绣稿是她颇为满意的,象征婆婆的秉性,也符合她的心情。连日来,云芝夜夜身不离绣绷,常常一坐下去直至后半夜。白缎上,黑色的荷花分外醒目,它如钻石般呈现立体的光泽,饱满而含蓄,庄重而高贵。
这天夜里十分燠热,云芝憋气凝神埋头绣绷,最后一朵黑色花蕊已经突现在白缎上了,云芝满意地直起身,专注地盯着绣绷正欣赏着,突然,余兆熊的书房里传来争吵声,先是那女子的声音:“我知道你还是将她当成宝贝疙瘩肉,含在嘴里怕烊了,吐出来又怕凉了,在春香楼你就答应我的,不搞什么明媒正娶,但得送我一个刺绣神童亲手绣的斗蓬!”余兆熊哄道:“我也没说不给你,只是你刚刚进门,她的脸上也挂不住,总得有个时间缓冲缓冲。”那女子说:“缓冲什么?我看你是嘴硬骨头酥,乌龟头果然缩进脖子里去了!”余兆熊继续哄道:“我的小姑奶奶,你着什么急?现在还是伏天,用斗篷还着实早着呢,不过我于兆熊说过的话,决不食言!我早让她绣了,说不定没几天,你呀就会披上那红牡丹斗篷了,让你焐得热煞!”那女子于是开心得怪叫起来:“真的啊?那我要去看看!”
说着话,那女子就直奔云芝的绣房去,也不敲门,径直将门撞开,闯了进去。
那女子的突然闯入让云芝措手不及,只见那女子蹬蹬蹬跑到绣绷前,定定地看了几秒钟,便闷闷地问云芝:“你替我绣的红牡丹呢?”云芝刷白着脸,看着绣绷也不知怎么回答。那女子便大声问道:“问你,你替我绣的红牡丹呢?”云芝嘴唇直打哆嗦,一咬呀,眼睛往绣绷上一瞥说:“就是这,你如果要,就拿去吧!”
那女子一愣,低下头又将绣绷仔细看了看,歪着头指着云芝问:“你……你替我绣的就是这个?你……你好啊!”连忙跑到绣房门口对着余兆熊的书房大叫起来:“余兆熊你干的好事!你夫妻俩竟然这样来诅咒我啊……” 余兆熊听到叫喊急步跑到云芝的绣房来,看见绣绷上的白缎黑荷,脸色煞时变了,问:“这就是我让你绣的斗篷?”云芝本想说清楚,是替婆婆“断七”用的披肩,可看着此刻满脸蛮横的余兆熊,她的胸口腾起一股厌恶,于是把心一横,轻声说了句:“是的。”
听了这轻轻一声,那女子便晴天霹雳似哭出来:“这日子没法过了呀!你夫妻两个算计我一个弱女子啊!我走,我让你们,我让你们……”说罢,别过身子就走。余兆熊想去一拦住她,被那女子推了个趔趄,那女子指着他鼻子说:“告诉你余兆熊,你连自己老婆都对付不了,你还算什么男人!我宁愿回我的春香楼去,也不要受这咸臜气!”说罢,一边哭,一边奔出门去。
余兆熊没将那女子拦住,返过身来就把气出在云芝身上,他脚一跺狠狠地说:“我知道你没安好心,我一个大男人,一家之长,娶个妾还用得着你来教训我?如果你觉得骨头不舒服,我现在就写一纸休书把你休了。只要你愿意!”
云芝气得浑身乱抖,喑哑着说:“这日子,我已经过够了……”余兆熊听见此话,勃然大怒:“过够了,可以不过,绍兴的大河小河都没盖,三尺白绫你也多的是,自便好了!”说罢,扑出门追那女子而去。
空荡荡的屋子刹时寂静下来,云芝站在自己的绣房门口,看着空洞的大门,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余兆熊的话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回响:“过够了,可以不过,绍兴的大河小河都没盖,三尺白绫你也多的是,自便好了!”顿时,眼前的一切景象幻化成一幅巨大的黑绸,将她从头到脚蒙了个严严实实,蒙得她近乎窒息。她绝望了,如果她还要赖在这个世上,连自己也觉得羞耻了。可是,她不想让绍兴的大河小河来淹没自己,这太粗鲁太丑陋了,与光天化日之下暴尸街头没什么两样;她更不想以三尺白绫来结束自己,活了这二十多年,她最钟情的就是这绵绵无尽的素缎,它们接纳了她千针万线,千情万意,千般心血,万般辛苦,她不该玷污它们任何一尺。
想到此,云芝不由一阵揪心,她想到了出嫁时母亲送她的那对金耳环,母亲说这对金耳环还是当年新婚丈夫也就是云芝的父亲送给她的信物,母亲一直没舍得戴,把它送给了女儿。现在,云芝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了那只锦盒,打开来,这对黄橙橙的耳环静卧在红色的丝绒上,她心里呜咽一声:爸爸妈妈,女儿不孝,离你们去了!便将两个耳环放进嘴里,一抿嘴,吞了下去。
也是命不该绝,云芝吞下金耳环,恰逢余兆熊的一位书友过来找余兆熊,没看见余兆熊,却见云芝正在床上绞肠裂肝的疼痛翻滚,那位书友平日十分敬仰云芝的绣艺,见此情景,来不及找余兆熊,二话没说就将云芝送诊所抢救。
翌日凌晨,云芝才被从阎王爷那里救回来,昏昏沉沉睁开眼睛,眼前只有那位书友。见云芝醒来,书友欣喜万分,说:“余夫人,我已经请人去找兆熊了!”云芝摇摇头,声息低微地说:“我不想见他……”书友有点尴尬,说:“你何苦这样呢?你的才艺多少人敬佩,多少人想与你交上朋友都不容易,你又这么年轻,大好的前程和美好的日子还在后头,你却要撒手相让,这多么遗憾!”云芝目光暗淡,牙关紧闭。突然,她的眼光停留在这位书友的扇面上,这扇面上用小楷写着一首词,是这样的字句:
金针度,晚妆初罢陈瓜果;陈瓜果,无限心事,背人偷诉。 夜深小凭栏杆语,阶前促织声凄楚;声凄楚,笑倩同俦,不如归去。
云芝喃喃说:“这词写的,好像是苏州女儿节的‘七夕乞巧’。”书友一阵惊喜,说:“余夫人说的正是这个情景,你知道,这首词是谁写的吗?”云芝摇摇头说:“好像也是个绣娘。”书友说:“这首词名叫《玉枝交秋》,是比你大一岁的一位绍兴女子写的,她名叫秋瑾。
秋瑾,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云芝问:“秋瑾果然是个绣娘?”书友说:“秋瑾也精通女工,而且手工确实不错,是绍兴镇上出名的才女。”云芝问:“她也嫁了人了吧?”书友叹口气说:“只能说,她曾经嫁过人,但后来,被她的丈夫休了。”云芝心中一疼:“休了?她丈夫为什么要休她?”书友的脸色凝重起来,说:“秋瑾是个感情炽热、性格钢烈的女子,虽然少女时代的经历与一般女孩没什么两样,但她爱读书,爱思索,她崇尚自由,追求新鲜事物,可以说是女儿心,男儿志啊,她不愿忍受‘三从四德’那一套,她的丈夫当然是容不得她了!”
云芝傻了,满肚满胸尽是酸苦,半天,对书友说:“我很想见见这个秋瑾。”书友摇摇头,长舒一口气说:“你已经见不到她了,她已经抛却了金针,离开绍兴出门读书去了!”云芝惊讶万分:“抛却金针出门读书了?一个女人,除了娘家,除了夫家,还可以走到哪里?”书友说:“秋瑾这一走走得好远,现在她远在湖南,与男子一样读书闯天下了,你听听她如今写的诗:‘豪情欲继乘槎”,“俯看万人家”,“乞嫦娥分侬丹药,长驻年华”,这字字句句,哪里还是一个女子做的词啊!”
此刻的云芝,面颊飞红,一语不发,两眼直视天花板,心中如翻江倒海,波涛汹涌,很久很久,她才似乎缓过神来,感激地对书友说:“谢谢你!谢谢那个秋瑾。我想……我该回苏州去,为了我的刺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