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荷才露尖尖角
苏绣神童
云芝的父亲沈椿既开着古董店,淘古董也就成了他的癖好,只要到街上去,沈椿必到临近的古玩街上去遛哒,回来常常手里不落空,不是古铜烟斗便是青瓷小花瓶。古玩街就在海宏坊不远处,紧靠苏州最繁华的阊门口,文人、商贩来来往往很多,充满着特殊的气氛。
这日沈椿匆匆去古玩街,直奔那个古砚摊,因为他已经看中了一方古砚,经过再三犹豫,决定买下来。正走着,耳朵旁忽然传来一串鸟声,这鸟声清脆欲滴,缠绵悠长,在深邃的小巷里蓦然响起,竟有空谷回音的意味。沈椿不由得停住脚步,头一回,就愣了一愣,不知什么时候,这里多了一个鸟摊,精致的鸟笼如层楼拥叠,煞是壮观,各色鸟儿被关在各色笼子里,或扑腾,或鸣叫,顽皮的姿态更显出鸟笼的逼仄。沈椿无法认出,刚才这一串优美的鸟鸣该是哪一只鸟发出的声音。
沈椿的脚步一停留,摊主就殷勤地迎过来了:“客官请——是给贵公子买鸟吧?那自然是黄雀最合适了!”说罢,递过了一只笼子来。谁知这笼子刚刚递到沈椿面前,还容不得他伸手接,那黄雀便嘶声叫着,笨重的身体在笼子里一阵猛扑,搅得绒毛乱飞。沈椿连忙拒绝:“不要不要!”摊主有些尴尬,说:“这黄雀就是倔强!”说罢,连忙掉转身子换过了一只笼子:“那不妨看看这画眉!”这画眉果然精巧得多,尖尖的喙与醒目的眼睑分外干净,笼子只在摊主的手中停留片刻,画眉立刻“嗟嗟嗟嗟”一长串鸣叫,这声音有些尖利,也挺悦耳,但沈椿却皱了皱眉头。摊主立刻敏感到什么,叹口气说:“这位客官,我看得出来,您是因为我这里一串鸟声停下脚步来的,听了这声音,任什么鸟都不在您的意中了,看来您是有意我的女儿了,好吧,把我的女儿给你看看吧!”
沈椿一愣,女儿?还不等他开口问,摊主已经从里面端出了一只鸟架:“我的女儿,看来是遇上有缘的人了,这么叫出声来,只能让你跟着客官去了!”沈椿一看,是一只鹦鹉,干干净净,碧绿的身,绯红的喙,那神色,那羽毛,处处都让人爱不释手,只听摊主说:“我的青凤女儿,是我将小小蛋儿窝在自己胸口孵出来的,今年春上冷,我怕熬不过呀,客官你看看!”沈椿听着,心中一阵感动,一个男子,竟将鸟蛋放在胸口来孵,这孵出的还能算是一般的鸟吗?一感动,便脱口而出:“这青凤,我的女儿云芝一定喜欢……不过,价格不菲吧?”摊主回答:“当然,这样的鸟儿从来都是海外贡品,王妃公主太太小姐们玩的,如果不是我青凤女儿看见你便这么一串鸣叫,我是不会拿出来的,我亲自孵出了它,不能让他委屈啊……”
摊主还说了些什么,沈椿都没听见,他急切地看过了鸟,再急切地谈价,最后急切地付钱,急切地拎过这只鸟架,急切地跑回家来。
没买古砚却买回只鹦鹉,妻子宋氏有些心疼,因为古砚不管怎么说,还是个有价的物件呀,鸟儿算什么嘛!可沈椿心里满是高兴,因为只要云芝高兴,他就高兴。只要能力许可,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青凤自从来到沈家姐妹的绣房,果然平添了十二分的热闹,绣房内整天咭咭嘎嘎,也不知究竟是女儿们的声音还是青凤的声音。
可沈椿渐渐的发现,云芝却并不开心,青凤在笼子里蹬跳鸣叫,云芝只是呆呆的望着它出神。
沈椿并不知道,青凤的来到,恰恰唤起了他心爱女儿的忧伤。
此刻,青凤正在笼子里上窜下跳,云芝默不作声在一旁看着它。也许青凤因宠而得意,也许它想在这小姑娘面前表演一番,忽然,它展开翅膀,一个忘情的蹬跳,起飞,谁知脚上的链子将他狠命一扯,害得它被链子的反弹扔下来,倒吊着一阵挣扎。
云芝慌忙上去帮忙,青凤已经起来了,可它喘息着痛苦的样子,云芝十分难过,这种难过看不见,却贯通全身,直达双脚,她的双脚,正被绵布一道道紧紧地缠裹着——她正经历着缠足的痛苦。
那时候的女孩子,从儿童开始就必须缠足了。所谓缠足,就是用绵布将小小的脚儿裹得像三角粽子一样,乘着女孩成长的当口,将双脚的骨头缠死变形,弄成所谓的三寸金莲,据说那时候女孩的脚与面孔一样重要,如果一个女孩的双脚像现在一样挺其自然成为大脚,就会被人看作没有家教,就会被取笑成大脚婆娘,被视为丑陋,甚至连嫁人都发生困难。这种风俗不知出于哪个朝代,什么缘故,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女孩缠了足,走路就不便了,走不快也走不远了,那意义是说,女孩只能安分守己呆在家里,不能外出,更不能创天下。这陋习一代一代沿袭下来成了定律,违犯不得。
云芝已经8岁,她的脚已经缠了有些天了,骨头已经在渐渐的变形,每当脚一踩地,疼痛就会让她额头冒汗。好在她已经跟着姐姐学绣花,只要在绣绷前坐定,她宁肯半天不走下绣绷,以此免除许多痛苦。现在,看着青凤的挣扎,竟让她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鸟儿呀,你为什么被拴住了脚锁在鸟架上不能飞翔?你有如此美丽的羽毛,如此清丽的嗓音,为什么不能飞回山林去歌唱?难道天生的你就该失去天空和云彩吗?天生的要被这样拴着一辈子然后老死吗?啊鸟儿,我与你又有什么两样?为什么让我是个女孩?女孩为什么一定要缠足?为什么不能读书?为什么不能像男孩一样出去闯世界?青凤啊青凤,你的寂寞我明白了,你的痛苦我也明白了,你等着吧,等着时机,我会还给你自由,让你回到大自然,回到父母姐妹中去,回到充满阳光雨露的山林中去……
长话短说,没过几天的一个傍晚,青凤果然失踪了。这天傍晚,沈椿用罢晚饭照例去书房,忽然觉得少了什么东西,少了什么呢?细一想,是发现少了一种声音,少了青凤的鸣叫,平日晚饭前后,都是青凤最欢快的时候,而此刻绣房里寂静无声。沈椿心中不安,正要去绣房,云芝和姐姐鹤一已经出来了,鹤一告诉他:青凤不见了。沈椿心头一沉,快步走进绣房,果然看见鸟架空空荡荡,不知什么时候,青凤已经离去,鸟架上只剩了一段金链子。
立刻,沈家乱了起来,一家人打着灯笼在屋里屋外找了个遍,可哪里还有青凤的影子!沈椿好生心疼,当下去就赶到那个鸟摊去,跟摊主论理,说是金链子不牢,让青凤给飞了。摊主非常惊讶,说:“这可冤枉我了,我用的这种金链子从没有什么鸟能啄断的,何况,我这青凤你别看它嘴巴又弯又尖,要说啄断金链子,那是她八辈子都做不到的事!”
沈椿想想也是,金链子又不是棉沙线,青凤的嘴巴再厉害,也抵不过金属呀!这真是个谜了。
回到家,沈椿忙着就来看云芝。天色已经很暗了,绣房里却还没亮灯。此刻的云芝正坐在幽暗中的一只小凳上,两眼定定地望着那副空鸟架,鸟架在微风里静静挂着,毫无一点生气。沈椿心疼,咬咬牙对云芝说:“乖囡,等过些天,爸爸帮你再买一只。”谁知话音刚落,云芝断然回绝:“不要!你就是再买十只,也还是一样会全部逃走!”
沈椿愣了,这孩子,自出娘胎还从未这样凶过,什么叫再买十只也一样?突然,他心中一动,恍然若悟,莫非,这青凤是让云芝给放了?刚想问,又把话堵在了嗓子口,因为此刻,他看到了低头沉闷着的女儿:她的两只手正抚摸着自己的一双脚,那双紧缠着棉布的小脚!沈椿心头一颤,内疚和歉意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明白了,明白了青凤的失踪,明白了女儿的内心,也明白了这个女儿,将是不同于别的女孩的特殊的一个。
几天后,大女儿鹤一忽然笑嘻嘻对父母亲说:“爸,妈,告诉你们,青凤找到了!”沈椿夫妇眼睛一齐瞪了起来:“真的?在哪里?”鹤一神秘地说:“跟我来吧!”
沈椿夫妇不知大女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半信半疑跟着来到绣房,只见云芝正一本正经地坐在绣绷前,见父母突然出现,小脸立刻涨得通红,慌忙用自己的手绢将绣绷盖住。
鹤一说:“妹妹,快把青凤亮出来给爸爸妈妈看看吧!”说罢,帮她揭开了手绢。
这一揭让沈椿夫妇都傻眼了,粉红色的缎子上,绣着一只鹦鹉,这鹦鹉青色羽衣,红喙红爪,一颗灵活的头颅正转着过来,看那神情体态,不是青凤是谁?哦不,它比青凤更娇艳,更鲜活,更灵动,更奔放,也更令人着迷。
沈椿夫妇欣喜若狂,8岁的孩子,已经能绣出如此的水平,怎不叫人惊喜交加!
第二天,沈椿就将这绣出来的青凤拿到了装裱店里,请人装裱好,又给它题上了“鹦鹉图”三个字,最后给它镶上了红木玻璃镜框,郑重其事的挂在了客堂里。
为了庆贺女儿处女作的成功,沈椿决定举行一个家宴。
家宴的来宾主要是母亲宋氏一辈的姐妹们,她们都是刺绣能手,大都在苏州孔副司巷的织造局做绣娘。所谓织造局,就是专为皇家制作绣品的织造工场,属于官方机构。苏州织造局里的工匠有数千人之多,是全国最大的皇家织造机构之一。
今天尤其让沈椿夫妇感到荣幸的是,织造局的刺绣高手罗氏也被请来了,罗氏与云芝母亲是年轻时的小姐妹,是如今织造局的台柱子,当今皇上慈禧太后的龙袍或便袍几乎都经过她的手。
可是,即便是这样一位刺绣高手,面对《鹦鹉图》时,还是愣怔了好一会。罗氏细细的将绣品看过,朝宋氏由衷叹道:“还从没见过8岁的孩子绣出这么好的东西,这孩子,是个苏绣神童啊!”
“苏绣神童”,这是从当今皇家织造局的权威嘴里说出来的呀!宋氏的眼睛湿润了,一把拉过了云芝来:“罗姐,如果你觉得这孩子可以造化,就让她拜你为师!”云芝听着,上前便拜,罗氏慌忙拦住:“不敢当,真的不敢当!我是一个工匠,能做你什么师傅?”连忙又埋怨宋氏:“宋妹,你得给孩子好好找一个名师,这孩子不拜名师,真是可惜了!”
宋氏为难道:“可如今这织造局除了罗姐你,还有谁更高呀?”
罗氏摇摇头,想了一会说:“能带这孩子的,应该是个真正的高手。”宋氏急切地问:“谁?”罗氏又沉思了一会说:“苏州的绣圣,药圃的凝香夫人。”
草庵觅师
凝香夫人,一个冷艳清泠的名字,像刀刻一样刻在云芝的心里了。这些年来,她几乎天天都在心里念叨这个名字。当年,她听说了凝香夫人这名字后,第二天就让姐姐鹤一陪她去了药圃,可惜到药圃一打听,凝香夫人的家早就败落了,药圃也早已被卖了几次,不知已经换了几个主人。不过听人说,凝香夫人好像还活着,出了家,好像是在苏州城里的哪个尼姑庵里。
转眼又是7年过去了,云芝15岁了。因为“苏绣神童”的名声,她可以破例在苏州织造局里自由出入,在这里,看着一排排绣娘坐在各自的绣绷前,埋头自己的绣品,听着屋子里“扑扑扑”的落针声,云芝常常一呆就是几个时辰。在这里,她着迷于官服上的五花八门的“补子”,代表文官标志的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水奚鸟)(束力鸟),八品鹌鹑,九品练雀;武官的标记如一品麒麟,二品狮子,三品豹,四品虎,五品熊,六品彪,七品、八品犀牛,九品海马;还有司法、检察官员的标志獬豸等等。还有撑在皇帝头上的九龙华盖,撑在妃子头上的四季花伞、芳草伞等等;更有皇帝金碧辉煌的龙袍、便袍,还有慈禧太后用的华美女袍,甚至供皇帝的马穿的驾衣,这驾衣一制就是四件,因为皇帝的马是四匹并行的呀!等等等等。在这锦秀如堆的地方,云芝常常如痴如醉,沉湎不醒。
可是,她的心中总是会出现凝香夫人的身影,尤其在她沉醉于绣品中的时候,凝香夫人都会清晰无比地跑到她的面前来:美丽的大眼睛,白晰的皮肤,娴静的气息,优雅的风度。时儿,某个绣娘会幻化成凝香夫人,伏身在绣绷前,纤巧的手捏着绣花针,滑亮的丝线从绣绷上一次次穿过,她的心便咚咚直跳,心里一遍遍喊:凝香夫人,你在哪里,快收我为徒弟吧!
云芝终于再也遏止不住内心的渴望,她约了姐姐鹤一,陪她去寻找凝香夫人。
不是说,凝香夫人在一个尼姑庵里吗?那么,寻遍苏州城的尼姑庵就一定能找到她!
可是,跑遍苏州城的尼姑庵说说容易,做起来是困难的。就像大海捞针,一天一天,天天白跑,尼姑们都不知道有个凝香夫人,面对询问只是摇头,摇头。鹤一有些泄气,忽然悟到什么,说:“凝香夫人既然已经出家,她就一定不愿让人知道她了,她的俗名在僧界当然不会有人知道的。我看还是算了吧!再说,凝香夫人这么多年没有捏针,她还能做师傅吗?”云芝垂了会眼,坚定地说:“只要心诚,心诚则灵,这样的人一定不是一般的人,即使她不能做师傅,能见上她一面,见一见她的绣品,听一听她的声音,我也心满意足了。”
也不知跑了多少天了,每天是早出晚归,每天都是一无所获。
这日姐妹俩跑到了城西,走了几座庵堂,仍然毫无音讯。黄昏来到时,姐妹俩已经口干舌燥,饥肠漉漉。得赶快回家了,不然父母要着急的。姐妹俩于是匆匆往回走。可就在她们往回赶的路上,云芝一撇头,偶然发现不远处灰黑的屋顶里闪出一道杏黄色的矮墙来,接着,一阵悠扬的钟声传来,云芝的情绪又被鼓起,兴奋地催促鹤一:“姐姐你看,又是一个尼姑庵,我们快进去看看!”
这是一座深藏在小巷里的尼姑庵,姐妹俩一跨进庵门,立刻被一种特殊的气氛笼罩住了。这座尼姑庵名叫云水庵,庵门里曲径通幽,修竹森森,太湖石伫立在水池边,清爽孤傲。虽然还是早春二月,水池上竟伸展着一蓬蓬青色的莲叶,莲叶被蒙在池水的雾气里,若隐若现。微风里,钟声依然在响着,循着钟声,姐妹俩又走近大雄宝殿,那里烛光密布,诵经声整齐悠长。云芝快走几步,来到大雄宝殿门口,透过木格长窗往里看去,只见尼姑们以及善男信女们正排列着队伍,在一位年长的尼师带领下,在大殿中迂回穿行。她们的头顶、肩顶,一次次掠过垂挂的绣幡。这些绣幡,高高地悬挂在宝殿的梁上,沉沉地垂在半空,连天来,云芝见得最多的便是这种绣品,有的已经布满蛛网灰尘,就像被撕碎了的破布条;有的已经烟熏泛黄,一片片仿佛秋风败叶。可眼前的绣幡条条明亮整洁,全像是新绣的模样,这么说,这尼庵一定与一位刺绣高手有缘啊!
诵经仪式好不容易结束了,云芝迫不及待跨进大雄宝殿,仰起头朝绣幡仔细看起来。一条,又一条,条条奇异。其中,一条绣幡让她定了神。绣幡上,一个仙人骑着一只白鹤,飞翔在蓝色的天空,仙人的衣袂在飘扬,神情闲然自在;仙人的下面是凡间,竹林疏密处,有粉墙黛瓦,小阁楼的木窗里,有个凡人正引颈眺望,望着天空中的仙人,满眼的羡慕不已。咦,这是一幅画呀,哦不,画也没有这样的精美逼真,这样的生动传神,对了,母亲曾经说过,有一种特别的绣品叫画绣,那么这应该就是画绣了!这一想,云芝的心便突突突跳起来,对鹤一说:“姐姐,这绣品太特别了,你看,它针线细密,用绒只有一二根丝,用的针大概比头发还细吧?这色彩真是精妙,远远近近的山水,楼阁的深邃,人物的神情,还有这花鸟的动态,都靠这么一点点一点点淡淡的光影的变化,靠这么一两根丝的变化,这变化如幻如真,这针法却又极其古朴雅致,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莫非这就是画绣?莫非这里真的有一位刺绣的高人在吗?”
还没等鹤一回答,一位老尼已经拄着拐杖从绣幡里缓缓地踱步出来,老尼来到姐妹俩的面前,便合掌致歉:“多有打扰,实在是听见两位施主议论绣法,且见解不凡,才忍不住出来的。”
鹤一一惊:“师傅莫非也做刺绣?”老尼微笑着说:“贫尼年轻时候无一日不捏着绣针,无一刻不研究绣品,不想老了仍然痴心如此,便是庵堂也当作绣坊了。”
云芝出神地打量着眼前的老尼,矮小的个子,瘦瘦的体态,伏在拐杖上的伛偻的身子;但她两颊红润光滑,两眼明亮有神,两手皱着皮,却十指纤纤,云芝不由脱口问道:“师傅莫非就是苏州绣圣凝香夫人?”
这一问,把个老尼问得额头飞上红云:“不敢相瞒,凝香夫人正是贫尼出家前用的俗名。” 话音刚落,姐妹俩不约而同扑通一声跪下地去:“师傅,我们终于找到你了,请收我们为徒吧!” 说出这句,姐妹俩的眼泪喷涌而出。
云芝姐妹总以为这下真的找到了绣圣,可凝香夫人却对她俩说:“论说绣圣,我还算不上,甚至连刺绣的高手也不敢担当,我这一辈子佩服的绣品不知其数,但最佩服的还是顾绣。顾绣,顾名世,是个男人,知道吗?他才是苏绣的老祖宗。他是明朝嘉靖时的人,有个孙媳妇叫韩希孟,善画工绣,摹绣古今名画尤为神妙,顾氏的后代继承此种绣法,并收徒传艺,专门刺绣各种花鸟走兽的画幅,被称为顾绣,他们当初住在上海的露香园,所以又称露香园顾绣。这种模仿绘画的刺绣,后来的人习惯称它为画绣……”
云芝激动得无法言说,这果真是画绣,是凝香夫人的真迹,是顾绣传人的作品啊!但她按捺住满心的兴奋,大气不敢出,倾听着凝香夫人的叙述。
凝香夫人似乎已经回到了那个年代,缓慢的语调钩沉起脉脉记忆:“记得半个世纪前,我家遭了灾祸,弄得家破人亡,万贯家财流失了我并不心疼,心疼的是那幅顾绣《洗马图》永远的失去了!” 姐妹俩惋惜地“呵”了一声,凝香夫人的声音变得更加遥远起来:“我还清楚记得《洗马图》的整个画面:这是在荡漾着的一江春水中,一个老人正站在浅水里,给一匹马洗刷。这马头戴红绒球,周身洒有黑色斑点。老人身后的岸上杨柳飘拂,远处山石起伏。在这幅《洗马图》中,明朝露香园女子韩希孟将绣法运用到了极至,我记得,这画绣中人物的衣服、白马身体及树杆用的是易于调色的擞和针,而衣纹用的是套针,马的鬃毛及马头上的红球的绒感用是灵活多变的施针,树枝、柳叶用的是精细的齐针,轻柔的水波用的是淡淡的接针,而山形用的是粗犷的滚针,同时在针意不到之处,用笔接色,所以才这样浑然一体,气韵生动……”
凝香夫人完全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了,她并不知道,她亲口描述的这幅画绣在一个女孩的心中留下了怎样的印记,而由这幅画绣触发数十年后的一场感情波澜又是如何的惊世骇俗!凝香夫人看到的,只是眼前那两张泪流满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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