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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卓人:刺绣大师的生死缘
【发布日期:2010/11/1】【作者: 徐卓人 】【来源: 苏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 】【阅读次数:1010】【字体 】【打印 关闭窗口

绣屏知音
 
  宣通二年,清政府在南京举办南洋劝业会。劝业会就像今天的博览会,汇聚全国珍奇八宝,供人参观购买。这次在南京举办的南洋劝业会是为参加即将在意大利举行的“万国博览会”作准备的,意味更非同寻常。

   劝业会隆重开幕,精品琳琅,人潮拥挤。按照惯例,这些珍宝首先由清廷的大官们审视,于是这些大官鱼贯而入,一个一个摊点开始审视。

   有一个人也倘佯在人流中,此人步履沉稳,气度不凡,他不慌也不忙,东看看,西瞧瞧,所到之处,都有人与他作揖寒暄,他就是光绪状元张謇。

   张謇这个人物了得,不仅文才好,还是一流的资本家,他是南通人,已经在南通开办了大生沙厂、通海垦牧公司、大达轮船公司、复新面粉公司、大生轮船公司、镇江大照电灯厂等企业,不仅如此,还在南通建着全国第一座博物馆南通博物苑,其势力、财力和实力可以想见。

   张謇走着走着,忽然有一副绣屏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一幅十二帧屏,卖主一见张謇的眼光便露出希望:老爷请看看,这是我家祖上留下来的,祖上曾是海州运判许氏,谁知家道中落,不得已靠出卖祖产度日。我将这十二帧屏带到劝业会上,是希望能碰到一个识货的人,可惜这一拨拨的大官见了个个无动于衷,真是寒心啊!卖主说着,眼圈都有点红了。张謇于是在绣屏前立定,一幅幅观赏、鉴别,心里琢磨着:这绣屏似乎非同一般啊,难道真是海州运判许氏的遗产?这个海州运判我知道,是个巨富,这样的人家出手的东西决不会是平常货,今天这些大官们见了无动于衷,究竟是因为见识的宝物实在太多麻木了呢,还是这十二帧屏根本就算不得宝物?张謇虽然学富五车,也见多识广,毕竟不是刺绣行家,不能正确判断,他想,如果那位沈夫人在就好了。

   张謇切盼的那位沈夫人便是他的属下、宫廷绣工科总教习沈寿。沈寿来自刺绣之乡苏州木渎,少女时就被称为刺绣神童,慈禧太后70寿辰时,因进贡的两幅绣品《无量寿佛》和《八仙上寿图》深得赏识,慈禧太后爱不释手,不仅亲赐“福”、“寿”二字,还将沈寿夫妇召进宫里,专门下谕在宫中增设了绣工科,任命沈寿为绣工科总教习,丈夫余觉为绣工科总办,均相当于七品官。而此时的沈寿,正以刺绣盛名于世,她新近绣制的两幅作品《意大利皇帝像》和《意大利皇后像》正轰动着正个劝业会,张謇已经反复欣赏过这两幅作品:这对掌握着意大利最高权力的外国人的高贵与魅力,眉宇间坚毅明朗的愉悦,都在针针线线、浓浓淡淡、光光影影中神似出来了。应该说,每看沈寿的作品,他总有种无法言表的感情,这个女人对他而言,是既敬畏又让他心仪、既爱怜又有点陌生的。

   正思忖着,沈寿就过来了。今天的沈寿依然一派淑女风范,她面额白净,体态优雅,乌黑的发髻垂在脑后,一袭深色套装更显得她沉稳高洁。她将这些珍宝一件件看过来,看到了这幅绣屏,美丽的眼睛突然一亮,口中不禁“呀”了一声。张謇的心咚的一跳:沈夫人,你看到了什么?沈寿呆呆地站在绣屏前,凝神憋气,针针线线地看过来,看过去,看过去,又看过来,接着,她两荚生起红晕,双目熠熠生光,直立着身喃喃道:我是看到了露香园的顾绣真迹啊!张謇也激动起来:我不敢说,可它确实透着一股非凡之气啊!沈寿又将绣屏仔细看了一遍,不禁思绪翩翩:我自幼学绣,学的就是顾绣,民间都打顾绣的牌子,可真正的顾绣却极其难得,我的恩师最崇拜的也就是顾绣的构图、色彩和针法,看这幅绣屏,人物的衣服、白马身体及树杆用的是易于调色的擞和针,而衣纹用的是套针,马的鬃毛及马头上的红球的绒感用是是灵活多变的施针,树枝、柳叶用的是精细的齐针,轻柔的水波用的是淡淡的接针,而山形用的是粗犷的滚针,同时在针意不到之处,用笔接色,所以才这样浑然一体,气韵生动……

   沈寿完全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了,她说:常常有人将我的绣品与露香园的顾绣相提并论,这真是叫我连听都不敢听见,可以说,我哪怕再学20年,也不敢望其项背啊!

   沈寿这么说着,张謇越发觉得这个女人的可敬可爱。露香园这幅沦落湮灭了数百年的精品,因为沈寿的独具真鉴而重见天日,张謇为之感激,其实,与其说他张謇酷爱珍宝,不如说爱的实在是制作了这些珍宝的才能啊!想到此,不禁长叹一声:世上卓异的瑰宝,沦落而无人发现,实在是上天拉住了他,要让它遇上知音啊!

   张謇当场以三百银元,买下了这十二帧屏。

   俗话说,爱情是碰撞出来的火花。这十二帧屏就是张謇和沈寿的碰撞点,因为这一碰撞,昔日的敬畏变成了崇拜,昔日的怜惜变成了爱,张謇心里说:这样的女人,如果没有知她懂她怜她惜她的人来好好爱她,与这十二帧屏的处境又有什么两样?

   而沈寿呢?活了这40多年,似乎也是第一次产生了某种冲动,这种冲动是从来没有过的,这种冲动使她耳热心跳,浑身发热,她满含泪花,看了张謇好一会,才说出了一句话:谢谢你!
青丝为绣
 
      投石揭开水底天,似乎就是在张謇买下绣屏的一刹那,沈寿猛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个激情的人。这么多年来,似乎只有绣绷能让她钟情,能让她倾心,至于感情生活,可说是微波不兴,死水一潭,如果说还有点波澜,也只是让她想起来就会伤心。丈夫余觉口口声声爱她的同时,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小妾,这也罢了,可丈夫偏偏还要在朋友面前编出什么“妻子性冷感”的理由来为他自己开脱,这给了沈寿深深的刺伤。何况她明白,在丈夫眼里,她只是一架高贵的刺绣机器,不是吗?余觉也热衷心于她的刺绣,但他只是关心绣品的实用价值,他靠绣品结交朋友,也靠绣品得到了一生中最大的恩典,他深谙进身之道,所以京城的应酬之多,常常使沈寿难以招架,虽说他夫妇也算个七品官,但在京城的兖兖诸公中七品官算什么?因此他百般巴结人家,对人家的求索一一答应,有的还主动赠送,却从不问问妻子是否辛苦。沈寿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制成的绣品就这样一件件去充塞官宦人家的库存,或者被炫耀一阵后就虫蛀、霉烂,怎样的心境就可想而知了。所以,当她猛然发现张謇的难得和可贵时,她失衡了,感情的天平也倾斜了。

   很快,皇帝就被推翻了。这年冬天,民国政府外交部给沈寿送来了好消息:意大利公使发来函件,函件表达了意大利皇帝对沈寿的高度赞赏和谢意,并将一枚镶嵌着金刚石、有皇家徽章的金表转赠给了沈寿。这样的殊荣让沈寿倍受感动。可惜,感动之余更多的却是惆怅和忧伤,因为,皇帝被推翻了,龙袍就不用绣了;文武百官都消失了,官补子也不用绣了;还有那些贵族太太小姐的绣衣绣赏,也一律换上了粗陋的平民衣服,龙袍、官补子、绣花衣,都是绣了数千年的传统绣品,现在都不需要了。庇护过她的帝国灭亡了,宠爱过她的王朝也消失了,她何去何从?

   焦虑和忧愁中,忽然有人向她发出邀请,这个人就是张謇。此时的张謇已经回到南通从事实业。张謇邀请沈寿出任南通女工所所长,这正是沈寿求之不得的。何况南通之于沈寿是极具诱惑的,因为南通有着那座名闻遐尔的博物苑,因为南通有着顾绣的珍品,当然更因为南通有着懂她知她怜她惜她的张謇。于是,她作出了一个决定:去南通。

   对妻子的决定丈夫余觉当然竭力反对,不留京城,理该回苏州家乡。可沈寿似乎已经不可改变,说:苏州的女工所早已解散了,哪里还有我干的活呢?余觉就酸溜溜说:什么女工所,你就是奔张謇去的嘛!沈寿脖子一阵发烫,想回他几句话,可话到嘴边一阵懒意上来,觉得乏味而无聊,就什么也没说。难道,她不是奔张謇而去吗?

   对沈寿的到来,张謇感动得无与伦比,他打心眼里敬她、爱她,这个本份而才情横溢的女人,现在竟然真的愿意放弃京城、放弃家乡来奔他,他除了为她披肝沥胆,还能怎么样呢?

   可是旧别重逢,沈寿显然憔悴了,也更忧悒了,似乎还有病。张謇嘴上不说,内心却一阵阵作痛。他将沈寿安置在一座名叫“谦亭”的小别墅,只让沈寿以休养为主。当张謇领着沈寿走近小别墅时,沈寿才发现这是一处仿苏州园林的美丽建筑,门匾上“谦亭”两字一下将沈寿深深吸引,饱满的笔画,端秀的架子,潇潇洒洒,水气洇氲,沈寿轻轻说:这是张先生的手迹呀!张謇十分兴奋,说:你看出来了!

   光阴荏苒,几年后,张謇又办起了南通绣织局,沈寿出任局长。

   南通的春天多么好啊,张謇本是个才子,自从沈寿来到,更是才思奔涌,几乎天天作诗,这些诗情感炽烈,意境缠绵,那日她捧着自编的《诗录》来看沈寿,却意外地发现沈寿倒伏在绣绷上,不禁大惊失色,扶起沈寿一看,她面色腊黄,冷汗满头。张謇连忙将她送到医院,医生的诊断犹如晴天霹雳,沈寿患的竟是“肝郁”,也就是肝硬化,这种病别说那时,即使是现代医学的今天,也是难有回天之力的。医生说:这个病其实是由来已久了,也没什么灵丹妙药,只能以保养为主,能捱多久就捱多久吧。

   真如万箭穿心,面对沈寿张謇自责道:你是积劳成疾,推算起来,你在北京时就已经有病,只是无人关心,你自己也不当一回事。我真是太木讷了,你生这么大病,我竟然毫无知觉!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让你操心,不让你劳碌,不让你碰这绣绷了!沈寿感激地说:有你这么一位体己的朋友,我也不冤了,我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就更该赶快做几件自己想做的事。张謇说:你已经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事,文人讲著作等身,你的绣品也足以名垂青史了,还说什么赶快不赶快呢!

   安顿好沈寿,张謇要做一件事,就是将沈寿的绣绷收起来,他再也不忍心这个女人千针万针地去经受这种煎熬了,与一个生命比起来,再精美绝伦的绣品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来到了绣室,来到了绣绷前,才看绣绷,立刻愣住了,这绣绷上绣的,不是花鸟,不是虫草,却是一幅墨色的字,是“谦亭”两字,这两字笔画饱满,架子端秀,潇潇洒洒,水气洇氲,不正是自己的手迹吗?哦不,比自己的手迹更灵动,更富气息,这个感觉使他不由低下头去细看,这一看看得他浑身震撼,这“谦亭”两字原来竟是用乌黑的头发绣成的!

   俗话说,“发肤受之父母”,从古到今,中国人对头发历来有一种神秘而深切的感情。在古代刺绣中发绣并不多见,即使有,也多半用于刺绣佛像,以消灾祈福或敬献心愿,就像和尚居士刺破舌头写“血经”这类不同寻常之举。而如果女子“断发”以“青丝”为男人作绣,这无疑是一种感情的呈献了。

   张謇扶着绣绷的手颤抖了,大股大股的眼泪滚滚而下,他再也遏止不住自己的感情,回到沈寿的居室,一把拉住沈寿的手失声痛哭:我再也不让你碰绣绷,再也不让了!沈寿也是泪水婆娑,却说:我还有一件事必须抓紧做完。
 
雪宦绣谱
 

  沈寿所说的这件事就是准备写一本绣谱。

  所为绣谱,就是介绍刺绣的工艺书。中华刺绣精妙绝伦,可惜自古至今,都只是按照师徒授艺的方式代代相传,在传艺的过程中,大量的经典流失了,如果有一部书能将这所有艺术的传承记载下来,那将是多么好的事啊!沈寿的决心再一次使张謇大为感动,他说:我支持你,我们一起来写!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就是:来日无多,一定要赶在她生前将此书写出来。

  从此,张謇陪着沈寿废寝忘食,日以继夜,撰写他们的绣谱。这样的书写起来是困难的,尤其是那些叙述针法、色彩的章节,历来针头线脑的事,都是又琐碎又繁复,沈寿文化不高,所有的叙述都要由张謇变成人家看得懂的文字表达出来,太简单了会言不达意,太专业了又令人费解。随着沈寿病情的严重,这段时间,几乎一整天只能写一二条或者二三条,张謇反复问,再反复改,每一条记录都要改上两三编甚至三四遍。

谦亭不远处是濠阳小筑,濠阳小筑就在风光旖旎的濠河旁,这依然是一处仿苏建筑,粉墙黛瓦,株栏漏窗,连濠河里的往来船只,也都称作“苏来舫”,因为都是张謇从苏州定购来的游船。这些船都有六柱,船舫上张挂着明角灯和宫灯。此刻,沈寿正由张謇扶着踏上游船,船身立刻在水波上晃晃悠悠起来,多么熟悉的一切啊,恍惚之间,她仿佛又回到了苏州,身处虎丘灯会或是山塘荷花荡中了。从张謇这精心的安排,她明白了张謇实在是用心良苦,从目前自己的体质和绣谱撰写的进度来看,她也许回不去苏州了,张謇一定是清楚这一点的,只是不说而已。

可惜,连登船这样的事沈寿也感到力不从心了,现在她几乎整天半躺在病床上,床边就是笔墨纸砚。张謇几乎天天都来,他口问手写,百般耐心,有时沈寿体力不济,张謇就小心伺候,倍加呵护。其实此时,张謇也年近七旬了,可是在这位特殊的病妇面前,他是兄长,是知己,而沈寿在他眼里,也依旧是如此美丽。他们两个就像燕子垒巢,一点吐沫,一点泥巴,一点草叶,含辛茹苦搭建着绣谱这个特殊的巢。

   这日忽然急匆匆来了一个人,此人寻到濠阳小筑就直冲沈寿的房间,此刻张謇正全神贯注聆听着沈寿的叙说,一边听一边记录着,愣不防突然冲过一个人来,喝了一声:张謇!张謇回头一看,不是别个,正是沈寿的丈夫余觉。

   余觉是得知沈寿病重特地从苏州赶来的,一路上的讽言讽语早使他两耳生茧,怒火中烧,此前,他已经几次来信,催促沈寿回苏州看病,沈寿都推说忙,脱不了身,他很恼火,便亲自赶来。看到眼前这一幕,他简直气昏了头,也顾不上先问问妻子病情怎样,就将张謇叫出来。余觉黑着脸,话不多,只是说:你派一条船,将沈寿送回苏州去。张謇沉默了会说:夫人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经不起路途的颠波,再说,现在是在抢时间,因为我们正在撰写的绣谱还没有完成……话没说完,余觉就愤怒了,他指着张謇的鼻梁大发雷霆:什么我们我们?沈寿到底是谁的老婆?她在你这里几年,创造的财富该有多大,我也没跟你算账,可恨的是你霸了产,还要霸妻,你也不是个王老五,你有妻有妾,还要霸占别人的老婆,你算个什么东西!

   张謇被骂得狗血喷头,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余觉忽然一愣,因为沈寿已经来到了门口,她脸色苍白,眼窝发黑,嘴唇直打着哆嗦。余觉似乎辨认了好一会才认出她来,于是上前就说:我们回家,以前的事我也不计较了……沈寿挤出力气来问:你想计较什么?听了这话余觉就暴跳起来:计较什么?亏你问得出!你是个有丈夫的人,不跟丈夫却跟别的男人,你知道别人是怎么戳你背心的吗?今天我也不问你们的苟且之事,我只想问你,你是不是想给自己、给我们余家落个遗臭万年!?   余觉最后几句话沈寿听得真切,她的眼前一阵阵飞着金星,余觉来扶她,被她轻轻挡回去了,她用力扶着门框,不让自己倒下去。余觉低下头颓丧地说:你活要活在南通,死总得死在苏州吧?沈寿定了定神,沙哑着声说:不一定……

   丈夫余觉的来到给了沈寿重重的打击,她从此再也起不来了。现在她日益被病痛折磨,千般难受。眼见这个可心的人即将在自己的身边香消玉殒,张謇心中的焦灼与沉痛无可言状,每每记录着记录着眼泪就无声地淌下来了,他对沈寿说:别人不知道你,我却知道你,只有我知道你的清白纯洁,你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沈寿深陷的眼膛里闪动着泪花说:你我哪里还顾及得到这些,现在是抓一个时辰是一个时辰,抓一分钟是一分钟啊!

   就这样,抓一个时辰,抓一分钟,绣谱终于写成了。绣谱成稿的这天,沈寿特地要求身边的女伴帮她薄施粉黛,她用镜子照了照自己,嫣然一笑。这时,张謇来了,张謇捧着一大叠稿纸,轻轻走到沈寿床边,拿起上面一页,让沈寿看,沈寿看了,非常吃惊,因为上面写着的是绣谱的书名《雪宦绣谱》!读者也许还不知道,这“雪宦”二字正是张謇为沈寿取的别号,直到此时为止,还从未用过!沈寿的脸上升起红晕,对张謇说:这绣谱该是我们两人共同写成的,怎能用我一人的名字呢?张謇笑笑说:你忘了,我的号不就叫宦么?沈寿说:这么说,是我的号用了你的号?张謇说:对,是你雪一样的清白纯洁包容了我。沈寿沉默了,沉默了好一会忽然对张謇说:其实,死亡来临,对我而言也是种解脱,我不在乎别人的指指戳戳,只为遇到你这个知音而无憾。你为我做得太多,如今还有一桩事,但愿能帮助我,只是……这事定然又会给你惹来麻烦。张謇紧握那双无力的手说:昨夜整理好这些记录稿,我写了首诗,其中有这么两句诗可以念给你听听:“誓将薄命为蚕茧,始始终终裹雪宦。”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呢?沈寿的眼眶里沁出泪来,说:我死后,就葬在这儿的黄泥岭下。张謇点了点头,将那双无力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说:你放心吧,我明白你了!

生死相伴
 

      沈寿死了,但《雪宦绣谱》毕竟写完了,并且很快出版了,从而成为中国刺绣史上第一部专书。自古以来,总是“一人绝艺,死便休息”,再好的艺术都失传了,而沈寿不,这本绣谱,无一字不是张謇记录,而无一语不是沈寿口述啊,想起这些,张謇心口发堵。

   按照沈寿的嘱托,张謇将沈寿葬在了南通黄泥岭下。墓地前竖有高高的石坊,石坊上有张謇题写的“世界美术家吴县沈寿女士之墓阕”的额题。水泥坟墓犹如地上突起的一朵洁白的莲房,坐落在新种植的树丛中,高洁而安详。按照常理,夫妻之间再怎么做冤家,妻子死后都该葬回夫家坟地上去的,沈寿的墓葬显然又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这日余觉从苏州赶来,慌不择路找到黄泥岭,眼前看到的,是孤零零的坟墓和同样孤零零的张謇。   在沈寿下葬后的数天里,张謇几乎天天到黄泥岭来,他是来陪沈寿的。他总是默默的来,在墓边坐上一两个时辰,又默默的回去。这会他正呆呆地坐着,忽听得一声号啕,回过头来,才看见是余觉。余觉干号了几声,立刻转哀为怒,直指张謇问罪:这是不是张謇你的主张?张謇没回答。又问:是不是沈寿的意思?张謇还是没回答。这个老头子看来是死不开口了,余觉就说:如果这样,我余觉就将这块地买下,她沈寿活是余家的人,死是余家的鬼!张謇这时开口说:这地我已经买下了。

   余觉真是大吃一惊,她没想到沈寿会如此绝情,死后都不肯回到他的身边;他更没想到,还是张謇为她买的墓地!这时的余觉真是七窍生烟,他狠狠地指了指张謇,掉头便走。

   余觉这一走是去报复的,面对张謇他已经毫无办法,何况他也算个文人,要想动武也动不起来,再说即使动武也已经于事无补,何况动武只能伤他的皮肉,出出恶气罢了。张謇是个文人,是个资本家,是个社会名流,是个体面的人,这种人最看重什么?名誉和形象!那好,他就揭一揭这个老头子的底,丑化丑化这个老头子的晚节,让这个老头子千夫所指,名誉扫地!于是,他以笔来打击张謇,一篇篇文章就接二连三的在报纸上发表出来了,文章虽小,却像地震,因为余觉用的是“霸葬”的罪名,从“霸产”,到“霸妻”,再到“霸葬”,一盆盆污水泼天而来。

   奇怪的是,面对余觉激烈的打击,张謇表现得异常镇静,有人猜测,这老头子是心里发虚,只好闷声吃进;有人猜测,这老头子聪明,历来这种事总是越描越黑,越淘越臭,还不如静等烟消云散。只有张謇自己清楚,什么名誉什么形象,对他而言已经无所谓,心爱的人已经去了,刺绣艺术已经保留下来了,自己也行将就木了,只要在有生之年还能陪陪坟墓中这个女人,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公元1926年6月的一天,一个74岁的老人再次来到南通黄泥岭下沈寿的墓旁,他就是张謇。这天天气很热,很闷,出门时就像要下雨,家人都不让他出门,但不知怎么的他非常心切。

   墓地上的树木分外青葱,张謇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恬静,他坐在墓边,竟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睡梦中,沈寿来了,来到他的身旁靠着他坐下,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很长很长时间,后来下雨了,雨水打湿了沈寿的黑发,也打湿了她乌黑的睫毛,他心疼地对沈寿说:我们回家吧!沈寿却并没有离开他,只是忧忧地说:我给你添的麻烦今生都无法补偿。张謇深情地抹去了沈寿脸上的雨水,长叹一声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说到这,张謇猛然醒来,才发现天正在下雨,什么时候下的雨他也不知道,只是自己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他站起来,对着墓自言自语说:雪宦,真是好快啊,转眼就是5年了,如今我真的老了,是陪你一回少一回了,请原谅我吧!说完,他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墓地。

   不料,当天夜里张謇就发起了高烧,医生看过后,说是受了风寒,患了重感冒。张謇一生没生过什么病,连头痛脑热也很少,谁知这一次高烧连续发了三四天,头两天他还能起来写写日记,第三天起就昏昏糊糊了。那天天刚蒙蒙亮,他就呼叫雪宦,家人急得没辙,就将《雪宦绣谱》塞到他的手里,他将绣谱捧在胸前,竟然安详地露出笑来,含含糊糊地说:雪宦,现在果然可以去伴你了!   张謇的愿望实现了,生生死死伴雪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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