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仲春一日，八九点钟的太阳正温暖地照耀着开封李府家的庭院，庭院里老梅挂绿，桃花绽红。老槐树下，一架秋千正迎着阳光在半空中来回划着圆弧，秋千上，是一位豆寇少女，她双手抓着绳子，双脚来回用力蹬着，飞起落下，如临空之燕，直吓得丫环们惊呼不已。

　　 正在这时，一个少年在李府家人的引领下，从抄手游廊上走过来，少年叫赵明诚，是时任礼部侍郎赵挺之的儿子。赵明诚从小爱好收藏金石刻，所谓金石刻，就是古代青铜器和石碑上所刻文字的拓片。赵明诚从5岁就开始跟着父亲投入兴趣，渐渐的对金石学研究入了门，从而确定了自己毕生的追求。当他升入太学的时候，已经是一名金石学方面颇有造诣的青年学者了。为了广泛搜集资料，增长知识，他拜访京城所有藏品丰富的前辈和极富学识的人，甚至包括政见不同的“冤家”，其中就有李府李格非。因为王安石变法的缘故，朝庭分成两派，一派拥护，一派反对，李格非是个拥护派，而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却是个坚决反对者。但赵明诚不管这些，他似乎只为金石刻而生，他钦佩李格非的才学，总要找机会虚心请教。

　　 这不，他又上李府来了。但这次来李府，除了向李格非请教，更重要是李府出了一首轰动诗坛的诗，诗名《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作者署名“易安居士”。赵明诚不知道这易安居士是谁，只知道是李府一位词人，此前署名“易安居士”的词他也读到过不少，从这号上推测，想必是一位博学的才子。赵明诚之所以这么推测，是因为这首诗非一般人能写得出的，诗是针对诗人张耒的《题中兴颂碑后》写的，张耒这本是一首写唐代安史之乱的咏古诗，对再造唐室的功绩进行了歌颂。李清照读到了这首诗，却有不同的理解与感慨，她从大处落笔，深刻剖析了唐代之所以会发生安史之乱以及唐王朝军队之所以会一败涂地的原因，在总结历史教训的同时，对骄奢淫逸的唐玄宗和一班谄媚误国的佞臣权奸进行了鞭挞，充满了尖锐的政治批判的锋芒，这种探索和思索，不能不引起文坛的关注。赵明诚为这首诗感动，透过诗，他读到了诗人的血气方刚与才华横溢，他一定要会会这位才子，于是，顾不得父辈政见不和的忌讳，上李府来了，他想借请教的机会，问问李格非，这位“易安居士”究竟是谁。

　　 赵明诚经过抄手游廊，猛然发现后院大槐树下正在荡着秋千的这位少女。此刻，这位少年正从秋千架上下来，一边整衣，一边消汗，见有生人进院，少女慌得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只穿着袜子一溜小跑躲开了。赵明诚心里突突突一阵狂跳，装做没看见的样子，低头跟在李府家人后面，向内书房走去。快到内书房时，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少女正倚在自己的房门前也在向他这边看呢！两人目光相对的一刹那间，那少女伸手扯过门前一枝老梅，低头嗅起了青梅，因害羞而飞红的脸庞立刻被梅枝遮住了一大半。赵明诚心中不禁暗暗一甜，叹道：真看不出，是个秋千高手啊！李府家人说：岂止是秋千高手，老爷这千金那，更是个女词人、女诗人呢！你没读过《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吧？可轰动了！赵明诚一惊：什么？这《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就是这位小姐写的？这么说，这位小姐就是那位“易安居士”了？而“易安居士”就是李清照啊！

　　 赵明诚兴奋极了，从李府回来，便如丢了魂，他茶饭无味，夜不能寐，心心念念都是李清照的身影。这么折磨了几日，突然又读到了正在传抄着的《点绛唇》，这词写道：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赵明诚将这首词读了一遍又一遍，直读得脸脖发烫，冲动无比，他决心要娶李清照，他觉得，能有李清照这样的人做他的终身伴侣，将是他最大的幸福。

　　 但，如何向父母说呢？父亲李格非虽然可亲，但他毕竟是赵挺之的政敌啊，如果直来直去指名道姓说要娶李清照，岂不让父亲取笑？还有，如果父亲一口否定了怎么办？思来想去，赵明诚决定“智取”，而不是强攻。

　　 这日晚饭后，赵明诚见父亲情绪很好，便提出要与父亲“杀”几盘棋。这父子两下棋是经常性的娱乐，杀来杀去几个回合，输输赢赢平分秋色，父亲非常兴奋，收局时赵明诚忽然对父亲说：有件怪事要请教父亲。父亲问什么怪事？赵明诚说自己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中遇到了一位老道士，老道士一见他就说有喜事撞着他，给他念了一偈便不见了。赵挺之忙问是什么偈？赵明诚故作回忆状，想了一阵后说：这偈好象是这样的：“心系金石，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父亲听了，边思忖边喃喃自语：这“心系金石”好解，你从小就喜爱金石，看来这辈子是扔不下了！这“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赵明诚心里着急，插言道：“言与司合”该是个“词”字吧？这么一说，赵挺之立刻恍然若悟：“言与司合”是个“词”字，那么“安上已脱”就是个“女”字，“芝芙草拔”就是各自去掉草字头，剩下“之夫”两字，哦，儿子你该是个“词女之夫”啊！那么，这个“词女”该是谁呢？

　　 除了李格非的女儿李清照，又是谁呢？就像捅破一层窗户纸，赵明诚一揖到底，红着脸说：就请父亲作主了！

　　 这小子，原来给我设了个计呀！说实在，对李清照，赵挺之十分欣赏，可他的父亲是自己的政敌，似乎有许多不便，但看着心爱的儿子一副痴心的样子，也就答应了。

　　 就在当年腊梅花开时，赵明诚与李清照结婚了。

　　 “应是绿肥红瘦”

　　 新婚之于李清照却意味着从此与寂寞相伴。首先是要熟悉和适应新的生活环境，二是公爹赵挺之整天一脸严肃，婆母也爱在媳妇面前端架子，李清照当然不能像在家里那样无拘无束地，自由活泼。这倒是其次，关键是，赵明诚按当时规定，必须住在太学，只有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才能请假回来一次。但这还在其次，赵明诚几乎是个金石迷，每次回家，都首先是“过家门而不入”，拐到大相国寺，去觅他的金石刻。大相国寺是一个十分繁华的集市，各色百货，珍禽奇兽，应有尽有，尤其是文物古籍摊位密集，赵明诚到了大相国寺，总是一个摊不漏地在那里寻访，一旦发现有价值的碑帖、字画、古器等，便不肯放手，与店主讨价一番后就一定买下，然后回家第一件事不是温情，不是问暖嘘寒，却总是首先展示他新买来的碑贴字画，津津乐道讲述这些珍品的来历，说到高兴处，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为了让妻子信服，有时就在书架上翻寻出一本本古籍，然后依照珍品的出点脉络，一一证实，乃至彻夜，全然忘记他们夫妻才只半个月相聚一次啊！

　　 李清照也是极爱这些珍品，总是很高兴地与丈夫一起欣赏，欣赏够了，她才会拿出自己新作的一些诗词，反过来让赵明诚欣赏。但欣赏完了碑帖字画，赵明诚的兴头也就消退了，所以每当李清照给他新作，他总看也不仔细看，便一句话封杀：我的妻子是个才女嘛，写出来的都是好诗词！听到这样的话，李清照总有说不出的失落。

　　 春末夏初的一个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李清照望雨生愁，因为，明天就是初一啊，如果大雨不停，赵明诚就回不来了。雨久久不止，她的愁也绵绵无尽，便独自借愁，闷头喝了几口酒，借着酒的醉意，才蒙蒙胧胧睡着了。清晨，丫环进来，将她厢房的窗帘卷起，李清照斜倚在枕头上，问丫环：院里那棵海棠树怎样了？丫环朝窗外看了看，漫不经心说：还是老样子啊！李清照叹息一声，走到窗口，朝那棵海棠树望去，此刻，被大雨打得湿透海棠树，绿叶更显生气，而海棠花却一朵朵耷拉着。李清照望着望着，百感交集，不由来到书房，提起笔，展开萱纸，挥笔书写起来。

　　 赵明诚还是按时回来了，乍一见面，令李清照大吃一惊，只见他与往常一样，怀里抱着一大包东西，不用说，是字画碑帖，可他身上的长衫没有了，浑身被凉风吹得冷瑟瑟的。还未等李清照发问，赵明诚便将这一大包东西放在桌上急急地说：快！快！取些钱，我要去赎我的衣服！李清照还纳闷着，赵明诚便有些不耐烦了：今天我在大相国寺一个出摊的老头那儿发现了一幅米芾的条幅，这可是难得的宝物啊！价钱贵着呢！我身边的钱都给了这老头，还不够，本想回家取了钱再去买的，可怕给别的识家买走，可要心疼一辈子了，所以就先将衣服押在那里了！李清照听说是米芾的字，当然也是庆幸不已，但身体毕竟也重要啊，她说：如果人的身体冻坏了，不更心疼吗？赵明诚一棵头摇得像拨郎鼓：不对不对，身体是暂时的，而金石刻却是终身的啊！

　　 李清照哭笑不得，回头便去取钱，可一开梳妆柜的抽屉，钱已经没有了，她很有些尴尬，为了收藏金石刻，常常使他们的生活处在结拘状态，上几次，她已经动用了自己的陪嫁，将母亲他给她的几件首饰变买了，换钱让赵明诚买了一批字画，现在看来又只能从自己身上动脑筋了。李清照从镜子中看到了自己，因为一夜没睡好，眼窝黑黑的，脸色晦涩得很，只有镶在耳朵上耳坠露出两点鲜艳，她探手取下了自己的一个耳环，出来交给了赵明诚。赵明诚接过，想都没多想，迫不急待就奔出门去。

　　 能觅到米芾的这幅真迹，赵明诚真是久久不能平静，再次从相国寺回来，他便让李清照欣赏这条幅，他一边指点一边告诉李清照：当朝四大书法家中，苏轼、黄庭坚、蔡襄的字，他们家都有，唯独没有米芾的。这米芾，书法得王献之笔意，超妙人神，自成一派，但此人违世脱俗，脾气太怪，书法极少外传，求他的字也很难，就连我父亲这样的人也没能求得一幅。没想到是踏破脚底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李清照对米芾也是久仰大名，父亲曾多次谈到米芾，对他的字画评价极高，他的真迹她这也是第一次见到，理该兴奋，但赵明诚谈米芾谈得没个休了，李清照便有些不耐烦，止住了他，要他看一件她的“杰作”。她去书房拿出了一纸诗笺，交给了赵明诚。

　　 赵明诚愣了一愣，书笺上是一首《调寄如梦令》词，便轻声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