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里要举办盆景艺术选拔会展,为明年春天的全国盆景艺术展作准备。这一消息把正在吴城读农大的肖红姑娘挠得心痒痒的,因为她家就有个园艺场,是母亲经营了二十多年积累起来的,其中不乏名品佳作,可肖红心中早瞄准了那个名叫“老榆头”的盆景,这“老榆头”不是什么盆景名,只是从肖红懂事起,就听母亲这么叫了,渐渐就成了一个名称。肖红知道,“老榆头”是母亲的心中之最,这么些年,她看着母亲是怎样呵护它的,让肖红讷闷的是,她家园艺场上有好几件盆景都得过市、省各种奖,可这个“老榆头”却一直被母亲关在家中从未露过脸,看着这精品“藏在深闺人未识”,怎么说也是个遗憾,这次,肖红决心跟母亲好好说说,将那“老榆头”拿出去亮亮相,她觉得,无论从造型还是气势,“老榆头”都该是娇娇者。这么想着,双休日回家肖红就直奔自家的园艺场来了。
“老榆头”垂垂老矣,老疙瘩上还受过重创,留着一个醒目的截面,这截面高高挑起,如峭壁凌云,然而就在这峭壁上,挑出一杆新枝,新枝盘恒几匝,形成几个梯级,梯级上是茂密的枝叶,如华盖层叠。肖红贪婪地欣赏着“老榆头”,心想,这“老榆头”一旦出手,定会夺冠。
正想着,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回家来妈妈也顾不上看,眼睛里只有盆景了呀!肖红转过身来,喊一声“妈!”扑上去就搂住了妈妈的脖子,说:我要给妈妈开条敷。母亲说,开吧。肖红马上从挎包里拿出一份报纸,指着上面省盆景艺术选拔会展的消息让母亲看,母亲一目十行看罢,就说:我女儿是科班出身,眼光当然比我好,今年的参赛,就让我女儿来挑选。肖红一蹦三尺高:妈妈真的授权给我?母亲说:当然,授权!肖红立刻往眼前一指说:就这“老榆头”。母亲一愣,说:不行,这“老榆头”是不参展的。肖红说:它培育得这么好,却足不出户,明珠暗投呀!母亲说:你不懂。肖红不依不饶:我看出来,妈妈对这“老榆头”有特殊的感情,所以呀特别的吝啬!一句话把母亲的眼圈都说红了,肖红连忙哆起嘴巴:妈,真的有特殊感情呀?母亲嗔道:你还小,等你真的长大了,妈会将它交给你,由你支配!
母亲的反应让肖红很有些讷闷,当然也很让她泄气,没法送“老榆头”去参展,她的劲头便一落千丈。但省盆景选拔会展毕竟是挡不住的诱惑,她还是背了架相机去了会展。。 会展设在省城植物园,这里林木森森,奇花异果挂满枝头,肖红无心欣赏,按着路标指点,直奔盆景展出地万景山庄。
多么气派的万景山庄呵,巨型的盆景,中型的盆景,小型的盆景,乃至微型的盆景,不同型号的盆景陈设在不同的区域,巨型盆景气势磅礴,微型盆景精致玲珑,雀梅,腊梅,白松,罗汉松,卷柏,龙柏;“枯木逢春”,“一枝红杏”,“泰山迎客”,“黄山云雾”,等等等等,千姿百态,美奂美仑。
肖红最爱的还是巨型盆景,它们往往以压倒一切的气势让你征服。她一个个看过来,看过来,突然,她被一个老榆树盆景怔住。这是一个被搁在巨型花岗岩石盆里老榆树桩,总高一米多,老榆树垂垂老矣,老疙瘩上还受过重创,留着一个醒目的截面,这截面高高挑起,如峭壁凌云,然而就在这峭壁上,挑出一杆新枝,新枝盘恒几匝,形成几个梯级,梯级上却是浓荫密布,亭亭如盖。那色彩,那气势,苍老而风韵独存,粗野中又裹着雅致,泼墨与线描交错展现,严谨与浪漫纠结一气。一句话,是一个风格奇异的作品。而这作品又似曾相识,分外眼熟,哦,对了,自己家里那个“老榆头”,似乎也是这么个快要老死的疙瘩,也是被砍去一截,也是这么古,这么奇,这么怪,这么神。这一想,她不禁又去看挂在盆边的文字说明,这一看又令她浑身一个激灵:盆景名叫“高山流水”,入盆23年,23年,正与她同岁!再细看,更让她发懵:老榆树桩是主人23年前从吴城七子山下一个湖塘边挖来的,经过精心培育,终成名品。作者落款是“魏子安”。肖红不禁心头一颤,魏子安,难道就是大名鼎鼎的园艺家魏子安吗?但如果不是魏子安先生,谁又有这样的手笔?!在大学里,她还读到过魏子安对园艺的论著呢,她无尚崇拜这位园艺家,想不到,就在这里看见了他的杰作。把由分说,肖红打开照相机对着“高山流水”一连拍了好几张照片,她要带回家让母亲看看。
带着满心的激动,肖红回来了,她迫不及待对母亲说:碰到奇事了,碰到奇事了!妈你看,我带来的这张照片,就是这次会展上夺魁的这个盆景,名叫“高山流水”,它入盆的年岁竟然与我同龄,也是23年,是园艺家魏子安23年前从吴城七子山下的湖塘边挖来的!母亲愣了一愣,接过照片看了会就呆了。肖红还在说:妈,我也觉得好奇,这个树桩跟我们家那个“老榆头”多么相像,双胞胎似的。可母亲似乎没听见,依然沉浸在自己的痴呆里,讷讷问道:那个魏子安,你见到了吗?肖红摇摇头说没有。母亲自问自答地喃喃着:一定是他,一定是他了。肖红紧张起来:他是谁?妈你认识?母亲恍惚说:我不能确认,可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不会有呵。肖红大惑不解: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母亲依然愣着。肖红便急起来:妈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不好说吗?
母亲沉默了很久,忽然鼻子发酸,说:23年前的一天,我正在七子山下湖口淘米,忽然来了个外地人,他正看着我的脚底发傻,我问他你看的是什么?他说,我双脚踩着做垫脚石的那个东西是个宝贝。我一看,什么宝贝啊,是个半死不活疙里疙瘩的老榆树桩!这种老树疙瘩随随便便长在湖边不知多少年了,乡下人谁也不稀罕它,可这外地人书呆子兮兮,倔得很,硬说这是他从省城到苏南数百里寻觅见到的最好的一个东西,说是可以培育成盆景中的上品,要我答应让他挖走,一连来了3天,我缠不过他,就说这老榆树桩给你挖走,我下湖边就要打湿了鞋。谁知这外地人下一天从城里买来一双高帮套鞋,硬将这榆树疙瘩换了去……
说到这,母亲沉闷了,陷入了恍惚之中。肖红问:后来呢?母亲呆思呆想了好一会才说:从此我也开始培育盆景,并且干上了这一行。肖红还有不明白的,问:那这书呆子为什么将老榆树桩只砍了一半去呢?母亲欲言又止,一股泪水涌了出来,肖红急忙问:妈妈怎么了怎么了?可惜母亲再不作回答,只是一味回避着:没什么没什么,是因为激动,因为激动。肖红番然道:这么说来,这“高山流水”应该就是23年前妈你踩在脚地下的那个老榆树桩无疑了,而我们家的“老榆头”……也该是这老榆树桩的另一半是不是?听到这句,母亲惊慌地制止:不能瞎猜!
肖红发现,这事之后母亲忽然像变了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多愁善感,这天傍晚,肖红发现母亲竟在“老榆头”边上暗自垂泪,只见她抚摸着榆树叶子,泪水一直淌到了她的脖子里竟然不知。肖红觉得,母亲心里藏着的事一定远远不止这些,她要弄清楚,她觉得沿着那个“高山流水”追下去,一定会水落石出!
这天肖红推说去走访一位同学,又去了省城。可惜盆景会展已经落下帷幕,她从植物园那里打听到了组委会的成员,又从组委会成员那里打听魏子安先生。组委会的人说:魏子安先生这人很怪,他的作品历年来频频得将,可他从来就是隐名埋姓,不知这次为什么竟然用上了真名,这个人啊,平常也是深居简出,一辈子没结婚,一心一意伺候他的园艺,所以在圈子里有人嘲笑他:说不定哪天会“管园叟晚逢仙女”呢!。
肖红听得云里雾里,难道这个神奇的人物真的与母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不敢这么想,却又无法不这么想,她决心去见魏子安。
按图索骥大街小巷的就找上了门去。敲了门半天才有一个年青人出来。年青人问:有预约吗?肖红摇摇头。年青人就说:对不起,没有预约魏老师一般不会客。肖红有点急,也感到委屈,尖了嗓门说:你不知道为了找到魏老师我费了多大的周折!年青人为难地说:不是不让你见,主要是魏老师身体不太好。肖红问:魏子安先生他……年青人低下头沉默了片刻说:魏老师得的是不治之症,身体很虚弱……肖红的心一紧,说:这么说,我更该见见他,请你告诉他,我是特地从吴城七子山下赶来见他的,吴城七子山,如果他还记得,他一定会见我的。年青人听了这话,半信半疑进屋去,片刻,他就出来了,让肖红进屋。
肖红走进里屋,就看见藤椅上坐靠着一位面容清瘦的人,年纪不过五十多岁,不用说,他就是魏子安。肖红的心情一阵激动,往昔钦佩的园艺家此刻就在眼前,她恭敬地喊了声魏老师,魏子安点点头,目光炯炯望着肖红,问:你是从吴城七子山来的?肖红点点头说:我是特地来拜望魏老师的。魏子安问:为什么找我?肖红说:23年前,有一位省城的人来到吴城七子山下采集树桩,在一个湖边,一位年轻媳妇正在滔米,他发现了她脚下用来垫脚的老榆树疙瘩,就像发现了宝贝再也不肯挪步,最后用一双高帮套鞋将这老榆树疙瘩换了去……说到这儿,魏子安脸色遽然发红,双眼蒙着水气,问:你是谁?肖红说:我就是这个年轻媳妇的女儿!
说到这,魏子安显然被愣住了,半天,他站起来,让肖红跟他去后院。
就在魏子安家的园圃里,肖红再次见到了省盆景展上夺魁的“高山流水”,魏子安伸出颤栗的手抚摸着老榆树疙瘩那个被劈断的横截面,喃喃自语:这树儿,一半带回来,一半留在吴城七子山下了。肖红说:魏老师,你可能不知道,吴城七子山下也有这么个老榆树疙瘩,应该就是被劈断的另一半。魏子安惊讶道:真的吗?肖红使劲点点头说:那另一半如今也被培育成了一个盆景。魏子安激动万分:是谁培育了它?肖红说:就是我妈妈!
魏子安身子摇晃了下,肖红连忙扶住他,问:魏老师,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再去吴城七子山下看看?魏子安不说话。肖红又问:老榆树桩怎么会被劈成两半呢?这里头一定还有故事。魏子安嘴唇有些哆嗦:我不敢想……不敢想……肖红鼻子一酸说道:魏老师你将这盆景取名为“高山流水”,一定有一个“伯牙遇知音”的故事,难道,当初是人为的要把这老榆树桩一劈两半吗?我妈妈没有回答我。听到这,魏子安脸色变得苍白,人似乎要晕眩过去,那个年青人立刻上来扶他离开盆景,走进屋里,将他扶到床上。
躺在那里歇了好一会,魏子安才稍稍缓过气来,他叹息一声,无力地说: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正因为如此,我隐性埋名了大半辈子,现在我已经是个不久于人世的人了,似乎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所以这次我的“高山流水”用了我的真名……肖红急切地问道:魏老师你其实这是试探,试探心愿未了的这个人看到你名字是否会出现是不是?魏子安点点头:是这样的吧,其实我这是非常盲目的,我根本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那里,会不会看到这盆景,但有一点我很清楚,这“高山流水”是会夺魁的,一旦夺魁,媒体就会宣传,她也许就会看到我的名字……我没什么奢望,只是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再见见她,同时让她也见见倾注了我全部心血、与我相伴半生的这个“高山流水”……
第二天,肖红母亲就跟随女儿赶到省城来了,昨天夜里,肖红从省城回来,就将魏子安的情况说给了母亲,母亲流了半夜的泪,随着这泪水,她一个完整的故事说给了自己的女儿——
20多年前,肖红母亲是作为知识青年从上海下乡来到苏州七子山下的,那时七子山的主要产业是石矿,以采石为主的村其贫穷可想而知,男人娶不到老婆,姑娘都往外嫁,所以流传的两句话是“石头多,光棍多”,你想想,这时候突然来一个女知青,该是什么局势了,那些饿狼一般的眼光几乎缠得这个女知青透不过气来。就在一个风雨之夜,女知青的门被撞开了,一个男人强暴了她,她还不敢说,因为这个男人就是七子山的小队长。完事后那个小队长就对女知青说,告诉你,我今天不占了你,说不定明后天你就给别人占了,还不如我来占的好,你依了我,做我的老婆,你就不用采石,只管呆在家里烧饭;不然,哼……这个小队长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在那样的年代,一个女知青吃了这个亏,即使冤比海深,也只能哑巴吞黄莲,不然,你就惨吧!女知青思前想后,只能依允了那个小队长。女知青果然就做了小队长的老婆,可毕竟是硬逼着生米煮成的熟饭,谈不上感情,所以一旦有什么诱惑,移情就自然而然的了。
就在这年春天,七子山湖口忽然走来个外地人,外地人看见了正在湖口淘米的女知青,她的脚底垫着的是什么呀!外地人发傻了,女知青问他你看的是什么?他说,你双脚踩着做垫脚石的那个东西是个宝贝。女知青一看笑起来,什么宝贝呀,是个长在湖边半死不活疙里疙瘩的老榆树桩!可这外地人硬说这是他从省城到苏南数百里寻觅见到的最好的一个东西,说是可以培育成盆景中的上品,请求让他挖了去。女知青开始还不太相信,可这个人第二天又来了,也不知他住在哪里的,即使住在最近的吴城,离开七子山也有二十多里路啊!一连三天,只要女知青下湖口来洗涤,就看见这个外地人蹲在那里瞅着这老榆树疙瘩,不知怎的,她忽然相信了这个外地人的话,一相信,不由自主就起了敬意,这个人比自己年龄大些,一派的书呆子气,但呆得可爱;他也很善良,你说不让挖,他果然不挖,只天天来看着,其实,趁人不备挖走个老榆树疙瘩又算什么呢?这一想,女知青不由的就欢喜起这个外地人来,一欢喜,她的心里就揣上了个小兔子。这下好,她居然害怕外地人离去了,这一害怕,忽地又想起听人讲过的一个故事,说是朝鲜战场上有个伤病员,被一个小护士看中了,小护士怕士兵伤养好了就会离去,于是利用每次给这位士兵换药的当口,在他的伤口里塞进一块小沙布,塞进沙布的创口当然是再也无法愈合了,结果别的伤员一批一批都康复出院了,就这位士兵的伤口一直长不起来,后来这位士兵经过长期的感情“培养”,果然成了这位小护士的俘虏,两人有了姻缘,这姻缘一来,士兵的伤口没几天就好了!想起这个故事,女知青心里那个小兔就砰砰砰地撞起来,撞得她耳烫脖子热,于是她对这位外地人说:这老榆树疙瘩是我的垫脚石,被你挖走了,我的脚就只好浸在水里了。也是这“计谋”远不及朝鲜战场上那位小护士高明,或者说这外地人实在太书呆子,下一天这位外地人再来就带来一个盒子,打开,竟然是一双新的高帮套鞋!外地人让女知青一试,正合适!女知青吃惊之余烧红了脸,高帮套鞋在那时是奢侈品啊!女知青百感交集,有感激,有感叹,有爱慕,当然更有后悔,后悔用“垫脚”捉弄了这个人,后悔让对方破费了钱,后悔有了“垫脚”的取代品挖了老榆树桩这个人就会离去了!这一想,竟满腹缠绵,她默默地取来锄头、砍刀,帮这个人将老榆树桩挖了下来,又要这个人跟她去家里歇息。就在女知青的家,火山爆发一般,外地人还来不及弄明白,就被女知青巨大的热量吞没了,融化了。也是命中无缘,这日女知青的丈夫小队长正好有点事回家来,一撞就撞着了这两个,这还了得?小队长顺手操起地上的砍刀朝外地人劈去,被女知青死命捏住了胳臂,小队长砍不住外地人,就一把揪住女知青的头发,一双大脚狠踢她的下体,女知青发狠地说,你踢吧,把你这个孽种踢掉了反而干脆!听到“孽种”两字,小队长就傻了,转而看见那个外地人正准备抱起地上的老榆树桩出逃,便不顾一切将砍刀再次举起,外地人一躲避,砍刀便落在那个硕大的老榆树桩上,顿时,老榆树桩被一砍两半。外地人没命地抢上前去,只抢到了一半……
老榆树桩的另一半被女知青偷偷种植到了七子山北坡的山坞里。就在这年,小队长那个“孽种”出世了,就是她的女儿肖红,而小队长却在3年后意外地因为山体塌方被压死了。埋藏丈夫后女知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已经成活的这半个榆树桩种回了自家的自留地上。再后来,全国知识青年大返城,女知青却再不愿回上海,历尽艰辛,她在七子山下办起了园艺场,从此开始园艺种植,女知青承认,自己冥冥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等待什么呢?如今一切都明白了!
现在,肖红就挽着她的母亲走进了魏子安的家门,才跨进门槛,已见魏子安站在门口等候着,肖红母亲缓缓地伸过手去,被魏子安那双瘦弱的手一把抓住,肖红母亲颤声说:我来得迟了!魏子安摇摇头说:不,这于我已经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