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嗜血魔砂,岂为久违生父
抗日豪杰,何谓异邦遗孤
伪装成渔民的一个特务从三山岛给延原中佐带来了欧培民的'最新情报',说九月九日,邹凤英将离开三山岛,经横砂岛与沈阁老墓之间的湖底地道,潜往苏州,转道浦东,然后乘海轮去香港。延原中佐看了这份情报,大为兴奋,立即在秘密地道周围设下重重伏兵。待到那一日深夜,邹凤英果然从地道钻了出来,落入了包围圈。伏兵显然并不准备击毙她,只是使用火力封锁,不让她逃跑。双方僵持着,直到天色微白。
'邹凤英!'延原中佐开口了,'我是大日本帝国的一名军人,皇军是最爱护荣誉的,说话算数的,你放下武器,我可以保证你的生命安全。我知道你是共产党的忠实发子,我敬重你的骨气,不一定要你投诚皇军。只要你表示一上可以和解的姿态,我就会让你自由的。你想去香港,旅费我提供,通行证我颁发,你到香港后的住宅,我也可以为你购买。大日本皇军赏识有本领、品格高的人,邹小姐你就是这样的人,我乐意提供方便。请相信我,我以大日本军人的名誉担保!'
'喂,说话的是谁?'邹凤英突然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香港?'
'我是清乡委员会顾问延原。我怎么知道的?我来告诉你,你们见到的这个欧培新,其实是欧培民冒名顶替的。欧培民是我派往三山岛去的,三山岛的事我怎会不知?我够坦率了吧?邹小姐,你还信不过我么?'
'信不过。'邹凤英干脆地说,'我很难想象,作为日本特务头子的延原中佐,竟也是可以被人信任的?'
延原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这话别人讲还情有可原,出自邹小姐的口,就不妥了。邹小姐,我给你看样东西,或许你的戒心可以减少些。'他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剑,说:'邹小姐,你尽管大胆直起身来看,我的部下决不会打冷枪,他们事先都接到过我的严令,哪怕是不小心打伤了你,我也要拿他们的脑袋来抵偿,否则,任凭你武艺高强,枪法特准,你一人一他怎敌得住他们的乱枪密弹?呵呵,看来你仍不放心,不肯从掩蔽处探身观望,还是让我来想个法子让你看个一表二楚吧。'言讥,他把短剑往上一掷,唰!短剑插在了一根高高的树枝上。'邹小姐,这是希世珍宝青霜剑,与你与我都有特别的瓜葛,就凭你我与这剑同有缘份,我怎忍心害你?你现在不相信我也无妨,难道你连这青霜剑也信不得?邹小姐,请放下武器,创造个让我们细谈的良好气氛吧。'
邹凤英望着高插在树上的青霜剑,沉吟半晌,把手枪抛出田埂,慢慢站了起来。
延原中佐把邹凤英带进自己的办公室,屏退左右,开始讲起有关青霜剑的事来。
'邹小姐,二十二年前,我奉本国政府之命,到中国考察,走遍了太湖各地,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了这古吴名剑。因身负重任,我与内人松野芳子分道离无锡往苏州,我走陆路,她走水路,青霜剑和一个出世才三天的女儿也随她上了航船。这一天,是1920年腊月二十九,中国风俗习惯上的小除夕。下午三点光景,航船遭遇湖匪,芳子唯恐受辱,用这柄青霜剑剖腹自杀了?这剑和我们的女儿,落到一闰义士手中,随他突出重围,上了三山岛。同时被救的,还有另一上女婴。这位壮士不是别人,乃是三山岛十五代岛主邹茂宝先生。被他救上岛去的两个女孩,长大后成了各据半壁岛子的十六代岛主,现在改称为三山岛联合政府正、副主席。邹小姐,听到这儿,可曾听出些兴致?'
邹凤英冷笑道:'你的部下鼻子灵得很,我与凤珠际的身世早为许多人知哓,还怕不变成情报送至你的案头,供你编些故事么?延原先生,还有没有更离奇的情节?'
'有,让我再说与你听。那伙拦截航船的湖匪,首领号称'浪里金刚',提起他来你也熟悉,便是邹凤珠前夫刘其康的一上副官龚祖武。此人在莲塘镇战役中给打死了,但他当年的喽罗尚有人在,这些人便是活证。因这剑引起了我对你进行深入调查的念头,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让我找到了三、四个那样的活见证。邹小姐,我并非想女儿想出了神经病,编个神话乱攀亲谊;我的调查是绝对可靠的,请你别忘了我干的那一行,这一行业,要求我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得讲究'准确'两字。'延原中佐的语调神情,始终十分严肃。邹凤英看出延原决不是在胡诌,就不能不认真对待此事了。
'我得申明一下,'延原中佐郑重地又说道,'邹茂宝义士那天搭救了两个女婴,一个是你,一个是邹凤珠小姐。你们两姐妹究竟谁是我的亲骨肉,我还没有把握,不过,不知什么道理,我的直觉使我认为,你的妈妈是芳子。至于是不是,只能请你帮助作个验证。邹小姐,我下面的话有点不雅,先请你切莫见怪。'他停顿片刻,见对方未表示异议,这才说道:'我的部下虽然神通广大,但小姐身上某个部位有何特征,毕竟还刺探不到。我的亲生女儿肚脐旁边,有一颗红痣。邹小姐,请你到为你安排的卧室去,自己检查一下。'
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一个日本人突然认她做女儿了!而且,这人还是个特务头子。然而,邹凤英不能认为这个日本人是痴人说梦,因为她的右下腹,靠近肚脐处,确有一颗黄豆大的红痣?quot;延原先生,我可以告诉你,我身上是有那么一颗胎记,但我不是你的女儿,对于我来讲,血缘关系已经无所谓,因为我刚出世就断掉了这纽带,我的根在中国土地上。'邹凤英缓缓地说道。
延原倒是有思想准备的,他和霭地说:'你现在接受不了我这个父亲,没关系。我是有耐心的,等你慢慢转过弯来;我们再一起请些高僧,做一场佛会,超度你生身母亲的亡灵。你先住在我这里,生活上我都替你安排好了,你不会感觉不舒适的。'
邹凤英问?你想软禁我?'
'不不不,我只是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保护你。如果我不把你置于眼皮底下,你会跑回三山岛去,那就有危险。我应当防止你去做扑火的蛾。'
邹凤英脑子里飞快地打个转,故意说:'我是在三山岛立不住足,才离开那儿,准备到香港隐居,为什么还要再进太湖?你这份好意是多余的。'
延原竖起一个食指,象恫吓一个调皮的孩子,笑着责备道:'你骗不了我,假如你当真去香港过安逸生活,共产党多年的灌输岂不太不值钱了么?你扬言脱离政治,准备下野,是哄人,你不会甘心把三山岛拱手让人的。所以,我估计你去香港只是个烟幕弹,你是想找你的上级搬兵,彻底解决三山岛的麻烦。我不打算打听你的上级是谁,对于我的职责来讲,没有这个好奇心是不容易的,为了不过份为难女儿,我还是按捺住了职业兴趣。就用这个来作为交换吧;你可以不泄密,但你要听我的话,溜回三山岛绝对不行。除非,到时候你和我一起上那儿去。'
邹凤英盯视延原三五秒钟,问:'你也想到三山岛做客?我那凤珠妹妹的脾气,你恐怕还不太了解,她虽是极忠实国民党员,也承认蒋委员长的绝对领导,但她有中国人的良心,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决不会允许你踏上三山岛土地的!你的部下欧培民,公平地评价他,本领不小,但是,他有本领骗得一个女孩和的身子,却改变不了她的爱国之心,她是不会允许他接你这位上司的'
延原满有把握地说道:'重兵压境,她不欢迎我,也阻挡不了我这双皮靴把三山岛踩在脚下。邹凤珠勇有余,谋不足,比起你来,她只能为将,不宜为帅,她把你这个主帅撵走,到时候只怕三山岛是群龙无首呵!至少岛东之人不肯听她调遣,岛上两股力量拧不成一股绳,我要对三山岛用兵,不比过去容易多了吗?我把利害关系给你讲清楚了,你也不必白费劲企图搬兵夺回三山岛了,假如你实在不甘心放弃那块地盘,待我控制三山岛后,把那儿交给你管理就是了。'
邹凤英怔了半晌,身子往后一仰,靠在了沙发背上,颓然问道:'这么说来,三山岛是肯定保不住 ?延原先生,你打算什么时候得到它?'
延原眯缝双眼,观察了邹凤英一会,终于相信这个年轻的女共产党员,精神上让他击跨了。据情报分析,邹凤英生性忠厚,不善虚假,延原与她一接触,印象亦是如此。看来不必怀疑她在演戏。延原于是高兴地说:'唔,你大概有点开窍了,我可以不对你保密。等到邹凤珠大喜之日,三山岛的抗日分子都将成为瓮中之鳖。如果三山岛不愿意变成良民们的乐园,就得变成焦土!所以,我再次劝告你,无论如何别打擅自回去的主意,否则,混战之时,很难保证你不被误伤,万一你遭遇不测,我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芳子?'
邹凤英打了个寒禁,神色有些黯伤。她沉默着,心事重重。
'你疲倦了,休息去吧。'延原露出慈父的样子,关切地说:'孩子,跟使女去吧。'
延原中佐为邹凤英安排的住处,离他的特务机关不远,是个幽静的小花园。她的卧室在花木丛中的一幢小楼上。门外便衣密布,园内戒备森严。
邹凤英被软禁的第五天,让使女来请延原,说有要事相商。延原换身便服,很快来到她的住处。
邹凤英象是有点儿回心转意了。
'延原先生,这几天我反来复去想,前前后后想,觉得自己没什么对不起共产党的,现在脱党也不算太不仁我,只要你不准备从我嘴里掏党的机密,也不逼我出卖同志,我愿意考虑你替我做的安排。'邹凤英这样向延原表示道。她说话的腔调有气无力,神情显得很慵倦。延原满意地点点头,笑咪咪地说:'嗯,你今天这个态度,也不枉了我的一片苦心。你可以改口了,怎么还称我延原先生?'邹凤英说:'改口可以,不过要等你踏上三山岛的土地,在那儿把全岛的管理权交给我的时候。三山岛待我不薄,我想为那儿的乡亲父老做些好事,报答他们。所以,三山岛落在旁人手里我不放心。这件事,不知你能不能答应。'延原回答得十分爽快?quot;只要你高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谢谢!'邹凤英脸上添了几丝笑意,接着又说:'我还有一个要求,也请你务必答应。'
'你说吧。二十多年了,我不曾为你做任何事,现在可以补偿一下。'
邹凤英说:'更多的要求我倒也没有,只要你答应不伤害凤珠妹妹。你必须保证凤珠妹妹的绝对安全。'
'嗯?这就奇了!'延原诧异地问:'你怎么还这么顾惜她?邹凤珠不是把你逼出三山岛的么?'
难怪延原要不理解,据欧培民的情报,邹凤珠为了男人,与邹凤英翻了脸,提出'一山难容两虎',希望阿姐自动退位,远走高飞,免得等到裂痕难以弥补之时,真正动起干戈,三山岛就元气大伤,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全体岛民。邹凤英为忍火并,出于无奈,将联合政府的第一马交椅让给了邹凤珠,但要求邹凤珠不管什么时候,休做对不起国家民族的事。邹凤珠接受了这个条件,焚香点烛,在玉柱峰对天发誓,表示只要自己一息尚存,决不与日本人妥协。邹凤英这才离开三山岛,打算隐退到香港去。她为体力欲往香港?欧培民的情报上也有透露,他说:邹凤珠曾在枕上告诉他,两姐妹曾商量过邹凤英的退路问题,邹凤英担心共产党不会不处罚自己,因为她丢掉了非常重要的一愉地盘。故面,邹凤英要躲到共产党鞭长莫及的地方去。……上述种种,在延原看来,邹凤珠已属无情,邹凤英就可无义,何况这妹妹又不是和自己一母所生!
'唉!说起来我该恼恨这个妹妹,可是二十余年,我和她亲亲热热生活在一起,并非一对之果,却胜似同胞手足,眼看她大难临头,我怎能狠得下心袖手旁观?我若伸得出拉她一把的手,这手不伸出来,将遗憾终生!凤珠妹妹不会放弃抗日,等你率兵占领三山岛,她必将拼到最后一口气。所以,你上岛之日,便是她身亡之时,我怎能不急?我一下要设法保全她?quot;
延原道:'你也不必如此着急,说不定欧培民在你离开之后,能彻底控制她,叫她到那天放弃抵抗菌素。'
邹凤英连连摇头道:'不会,不会,凤珠妹妹在玉柱峰发誓,决非戏言,我太了解她了,她必定是要拼到底的。假如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也会受这誓言约束的。只因我现在知晓自己并非中国人,所以那誓言对我的约束也就解除了。凤珠妹妹不一样,她是要为祖国战到最后一商血的,请你无论如何别对她抱什么幻想。'
延原考虑片刻,慢条斯理地说:'我被你说服了,孩子。你已经认识到自己要维护的最高利益,是大日本帝国的需要,这就够了。你的关于邹凤珠的要求,我看在你面上,可以答应。只是邹凤珠性子太犟,不愿与我们合作,非要拼个死活,我的士兵有什么办法呢?这难题怎么解决?quot;
邹凤英胸有成竹地说道:'我有个方案,可以出其不意,将她生俘。俘获她之后,派人将她送到国民党统治区去。这样她大概不会非要寻死不可了吧?'
'说说你的方案。'延原很感兴趣,'你有什么办法不损一兵一卒,就献俘阙下?'
邹凤英不慌不忙,道出了她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来。延原听了,方知邹凤英凭借自己对三山岛地形、布防了如指掌,准备带一以精悍的武装,悄悄登陆上岛,从银柱峰削壁悬索而下,直插西府。只要欧培民在里头密切配合,在邹凤珠洞房花烛之夜活捉她,是三个指头拾田螺--十拿九稳的。'好!好!'延原满面笑容,赞声不绝。这个日本顾问此时完全相信邹凤英倒向自己一边了,因而对她彻头彻尾放宽了心。
这天,是邹凤珠的大喜之昌。三山岛西府张灯结彩,满地爆竹残骸。从中午开始大摆筵席,一上持续到半夜,岛上居民凡愿意来的,都是贺客,都喝得醉醺醺的。此时月儿偏西,三更敲罢,万籁俱寂,大小百家均已沉入梦乡,就连哨兵也被瞌睡虫征服,蜷坐墙角,抱着枪支,打起盹来。
新娘邹凤珠,在极度的欢愉之后,睡得最沉。她做梦绝对不会梦见,有人正要偷袭三山岛。这是一支精悍的队伍,由二十名精选出来的特务组成,日本顾问延原中佐带队,邹凤英担任向导。这支奔袭队不久便来到了西府后门外面。
门,悄没声地从里面给拉开了,开门的是欧培民。这家伙前天收到延原中佐的指示,早做好了里应外合的种种准备。今天洞房花烛夜,他先是有意多敬邹凤珠几盅酒,接着在上床后又把她搞了个骨酥体软,疲疲睡去。到了约定时间辰,他便溜至后门做这引狼入室勾当了。
延原下达命令,由邹凤英带领五名特务,穿过后花园,直扑新房,其余十五名特务,由欧培民指挥,分成五、六小组,把府内外那些打盹的哨兵卫士统统俘虏押入一是空屋禁闭起来。没有武器的男女佣人们,也给撵到另一是空屋里,不准出来。因西府上下措手不及,突袭队花费不多时间便得了手。
这时湖面上,有灯光一明一灭,重复了三次。从方位看,是随后而来的大部队的信号灯。延原对身旁一个特务嘀咕了几句,那特务便向湖边飞奔而去,用一支强力电筒给船队回信号,指引船队靠了岸。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延原心情非常愉快。他对欧培民说:'前面带路子去,去看看你的新娘。''哈依!'欧培民学着日本腔,毕恭毕敬地答应,随即带他往新房走去。
新房已经点亮灯烛。邹凤英坐在床前椅子上,悠闲地玩着一柄青霜剑。五名特务离床几步,各持短枪,对准床上的人。床上仰面躺卧着邹凤珠,虽未捆绑,却动弹不了,因为邹凤英趁她尚未醒来,点了她的穴道。邹凤珠醒来后身体虽不能动,脑子却很清醒,明白自己成了囚徒。她搞不明白;姐姐为何言而无信,潜回三山岛偷偷擒拿她?她的郎君欧培民上哪儿去了?邹曲英带来的五个人,身穿日本便服,是共产党武工队化装的么?为什么要化装?邹凤珠想问,无奈血液流转不畅,舌头麻木,吐不出音。正在这气恼之际,房外踏进两个人来,一个是新郎欧培民,另一上是佩中佐肩章的日本人。邹凤珠这一下更给搞胡涂了,两颗眼珠迟钝地转动着,瞄瞄这个,瞅瞅那个,实在想不通这些人怎么搅到了一起。
就在这会,只听邹凤英道:'凤珠妹妹,今夜你做俘虏,欧培民有第一功,是他把清乡委员会的日本顾问延原中佐请到这里来的。延原先生,是不是就让欧培民来劝劝她呢?'
延原中佐点了点头。
'邹凤珠!'欧培民这一声称呼,已使新娘心底一寒。怎么?那含情脉脉轻唤'凤珠'的温柔郎君哪里去了?邹凤珠正愕然惊诧,欧培民接着吐出的话语又象一簇簇利箭,直往她心口射来。'我赚你身子,做你情人,目的只在三山岛,要把这个岛子献给延原顾问。我并非戴笠的部下,本是延原顾问的下属。今日我把你交给延原顾问,便不再需要瞒你哄你,我把底细说与你听,是要让你学乖点,老老实实服从延原顾问命令,叫你们那联合政府的乌合之众放弃抵抗,接受收编,你呢,也能留条性命,如果还准备跟我过日子,我倒也不会把你当个破草鞋丢掉。利弊去从,邹凤珠,你自己考虑吧?
几颗泪珠,从邹凤珠眼角滚落下来,沿着面颊淌入口中,苦涩异常。极度耻辱之感,象狼一样撕她,野狗一样咬她。这时候,她求死不成,把一腔恶怨迁到邹凤英头上,两眼喷火,瞪着邹凤英。
'凤珠妹妹,休这么瞪着我,我的用意无非要让你抗个明白,别再象以前那样胡涂?quot;邹凤英细声慢语,宽慰她说。'你我相处二十余年,你应当信赖我。世事太复杂,何况而今两国交战,各方势力纷争,太湖有个鹿死谁手的问题。然而,你我姐妹之间,有些情况是不会改变的,你莫担心。'说罢,抓起邹凤珠右手,在这手背上轻轻抚摸了三下。
在外人看来,邹凤英这个动作,大概是姐妹间一般的表示亲昵罢了。殊不知此乃邹氏两姐妹特定的暗号;她俩早在少女时代便约定,万一碰到某种紧急状况,语言不能起作用,便用这动作关照对方注意,务必默契配合,一致行动。邹凤英怔了一下,眼中火焰渐渐减弱,细细品味邹凤英那几句话,觉得自有深奥,便竭力镇定了自己。
'凤珠妹妹,'邹凤英从从容容又开了口,'欧培民到底是什么样人,你已经弄清楚了。现在,我要把自己的一些事情,说与你听。你我是22年前给义父邹茂宝从强盗手中救出的,据延原先生调查,我的生母是日本人,和延原先生是夫妻。我认为他的调查是可以相信的,我手中这柄青霜剑就是个证明。延原先生以为凭这份父女骨肉之情,能把我软化,所以让我参与机密,要我提供有利于这次军事行动的意见。我也乐于这么做,因为这样一来,我能够得到极有价值的情报。譬中说,他用来征服三山岛的大部队,什么番号,从哪儿调遣,从何处入湖,等等,都需要搞准确,摸不着这个底,我们是要吃大亏的…'
延原在一旁听到这儿,觉得味道不对,急忙插言问道:'什么'我们'的,你指的哪个?'
邹凤英平静地回答道:'共产党,主张抗日的国民党人,一切有民族气节的爱国人士。'
延原大吃一惊,逼视着邹凤英,厉声问道:'你开什么玩笑?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是冒名顶替的邹凤英?'
邹凤英淡淡一笑:'你不必激动,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你认定我是你的亲骨肉,自有根据,并非捏造。中国共产党未想到象你似的,用个欧培民混充欧培新,何况世上一个模子铸出的两人,毕竟不多,到现在还不曾发现一位与邹凤英酷肖之人,所以谈不上冒名不冒名,顶替不顶替。坐在这儿的,仍是原来那个邹凤英…
延原又一次打断她的话:'你,到底站在哪方面讲话?你既然是大和民族的女儿,就应当懂得,日本国民以绝对服从天皇陛下御旨为责职?你的态度大大的不行!'
邹凤英不以为然地摇头道:'我不一下要否认自己属于大和民族一分子,即便如此,我也要将反对军国主义作为神圣职责!日本军国主义发动的这场罪恶战争,给中日两国人民造成灾难同样深重……':
'住口!'延原哆嗦着,抽出枪来,'你再胡言乱语,我就顾不得骨肉之情了,我要为陛下除了你这个败类!'
邹凤英神色变得十分严峻,愤然答道:'你们总是把反对战争的人诬为败类,其实危害大和民族的是你们,你们才是真正的民族败类。今天我不打算与你辩论这些,只劝你把枪收起,听我往下说。不然,窗外的枪就不客气了,会抢在前头把你们这些人击毙。我不是在恫吓你们,请你们看看外面!'
延原、欧培民和五个特务,不由自主地往窗处瞟了瞟,只见两边花窗上糊的纸,不知什么时候已给捅了些窟窿,一上窟窿一以枪管,枪口正对着他们。延原内心虽也紧张,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冷笑道:
'邹凤英!你太狂妄!你也知道,随后来的五百名军人的战斗力,你还不赶快悬崖勒马?我看在死去的妻子面上,还可以宽恕你这最后一次。'
'不需要。'邹凤英摆摆手,'那五百名军人,肯定可以按计划踏上三山岛,不过,他们的到来,救不了你!'
原来,邹观英离开三山岛,乃是舍身引虎,置一已之安危于不顾,旨在保全太湖里这块抗日根据地。由于欧培民巧施离间计,邹凤珠成了他的炮弹,三山岛联合抗日的局面有了破裂的危险。邹凤英思前想后,审时度势,再三权衡,走了这一险棋。
沈阁老墓道,欧培民曾走过一顺,敌特机关肯定掌握,那末邹凤英为?quot;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这是因为尚未听到吉祥庵当家师太被捕的消息,想来敌人企图放长线钓大鱼,邹凤英便把自己当做一条'大鱼'了。她想让敌人把注意力聚到她身上,以便其他同志趁机走掉。邹凤英是与岛上两名秘密党员一起走的。她单身先出地道口,将设伏的延原等人牵走后,那两名党员才悄悄出来。邹凤英扬言隐居香港是假,欲向上级讨救兵是真。分析得很对。不过,讨救兵的任务不归邹凤英,而靠那两位同志。
在邹凤英被延原软禁期间,上级对苏州地下党兵运支部下过指示,不惜代价营救她。'兵运支部'负责人亲自投入营救工作,花重金买通花园看守,深夜潜入邹凤英房中,本打算劫出她来,后因有新情况,才果断地制要了另一磁方案,让邹凤英暂留虎穴,刺探重要军事情报。
这个新情况,便是那柄青霜剑引出的'延原认女'的一场戏。后来邹凤英在延原面前的种种表现,全是为着实行这个计划。
邹凤英骗得延原放心,把从他那儿探得日、伪军对三山岛用兵的确切情报,及时交给了兵运支部负责人。日伪军投入三山岛的兵力计日军两个小队六十余人、伪军一上营四百多人。日军从苏州派出,伪军自昆山调来。伪军开拔至半路,遇到伏击,全营缴械投降。这支伏击部队换上伪军服装,胁迫该营一上副营长领路,大摇大摆从胥口据点通过篱笆封锁线,登上延原事先调集在湖边的船只,扬帆直奔三山岛,在岛上又设下一个伏击圈,专等苏州两小队日军准时到达……
回过头来再说西府之中,新房里头,延原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八格亚鲁!你良心大大的坏!早知你长大是这种孽障,当初你母亲不该临危托孤,让土匪宰了你才好!共产党洗脑筋的可恶,把你变成这样一上混帐东西,对天皇这么不忠,对父亲这么不敬,大和民族不会承认你,你这个该死的东西!'
'延原先生,请息怒。'邹凤英站起身来,对这位中佐深深鞠了一躬。'这个礼,是我感激生养之恩向你行的。假如你不愿幡然悔悟,放下屠刀,你不但是中国人民的敌人,也是大和民族的敌人,我不能不对待顽固到底的敌人的方式对待你!'
延原眼中象撒了辣椒面进去,眼白血红,眼珠却湿了。眼红是因为恨,他恨透了面前这个姑娘;眼湿是由于她那一鞠和'感激生养之恩'这句话,使他肠角落里兜起一缕柔情。爱女之情与仇恨之心,短暂而又剧烈地较量了一番,他一咬牙,不顾一发地拔出枪来。邹凤英眼疾手快,不偏不斜,在延原攥枪的右手扎个正着。延原右手背上窜出一股鲜血,'咯哒'一声,手枪脱手落地。这时窗外排枪齐射,延原与几名特务当即毙命。
欧培民趁乱窜出房去,企图逃条活路。邹凤英也不去追他,却走到床边,在邹凤珠身上点了几下,替她解了穴道。接着,把手中的枪往床上一和。不言而喻,欧培民究竟如何处理,她是交给邹凤珠了。
欧培民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邹凤珠拍马追来,举起手枪,'叭叭叭',三颗子弹,一颗打在他前头二寸,两颗落在他身体两侧,迸起的尘泥溅到他身上脸上,弄了他个'三花脸'。他象乌龟似的缩做一团,再不敢动。马蹄声在他屁股后头停止,他知道自己已快要去摸阎五爷鼻子了,但又舍不得死,象被猛抽了一鞭的螺砣,滴溜溜旋过身来,面对白马,跪在地上,哀求道'凤珠,念在一场夫妻份上,高抬贵手!'
欧培民不提'夫妻'两字倒也罢了,提起此事,邹凤珠咬牙切齿,怒火三丈,骂道:'你这贼子!玷污了我清白身子,我险些做了有愧国家的糊涂人儿!这帐我焉能不算!'不待欧培民讲一句话,她把缰绳一拎,白马'呼'地竖起,一地前蹄只一掀,把欧培民掀到半空,恰值此时,叭!叭!两声枪响,一缕青烟在凤珠手中的枪口袅袅飘散。那欧培民象条死鱼似的'拍哒'一声,直僵僵摔到地上,两个眼眶成了一地血窟窿。邹凤珠圈转马头,双腿一夹,一片白云,一路蹄声,回西府去了。
邹凤英在西府等她。
'阿姐!'邹凤珠滚下马,扑到邹凤英怀里?quot;妹妹今日完全服你了!'
邹凤英抚着邹凤珠的背,宽解道:'妹妹休如此说,姐姐并无多大能耐,有这点本领也是党教的。大敌当前,还是联合抗日第一,只要妹妹你从此义无反顾站在这面旗帜下,姐姐我就真正放心了。'
邹凤珠忽然叹了口气。
'妹妹,怎么了?叹从何来?'
'阿姐,你当真是日裔么?'
'咦?为何又问这个?看你脸上浮起愁云,又是何故?'
'妹妹担忧你以后的处境。'邹凤珠忧心忡忡地说,'共产党还能信任你么?只怕你在共产党内,将会受到猜忌嫌疑;说不定共产党还要清除你,你将如何是好?'
邹凤英坦然一知:'妹妹休要多虑,我相信中国共产党不会把我推出门外,更不会把我视做异已分子。'
邹凤珠摇摇头,说了声:'那就看下文吧。'
下文究竟如何,隔了不多几日,苏州地下党派人专程前来三山岛,表彰邹凤英的功绩,并宣布仍由她担任三山岛中共支部书记暨联合政府主席之职。这一来,邹凤珠才抒了一口气,不再为这位姐姐捏一把汗了。三山岛这个抗日堡垒从此变得坚不可催,故事到此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