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顾大义,凤英救妹
释前隙,凤珠感佩
在邹凤珠惊喜的叫唤中,邹凤英从后院墙上翻越了进来,后面跟着四、五十人,三山岛东总目、现任区大队长的于山根,白发白髯,背插一柄大刀,手提一只布袋,正伏在院墙上担任掩护。这时一小队日军已跨过甬道,出现在邹凤珠等四人被困的厢房门口,于山根从布袋里掏出一颗鹅卵石,手一扬,啪!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日军眉心间顿时迸裂出一股血花,丢了枪,双手捂额蹲了下去。于山根连掷连中,七块鹅卵石打破了七个日军的面门。他这一手厥绝技,是小时候听说书先生讲《水泊梁山》,羡慕没羽箭张清的本领,在湖滩边偷偷练成的。日军给石块连伤好几名,一时都懵了,怔在了那儿。厢房里钱老强和两个后生趁机杀出,钢叉乱搠,快刀乱砍,岛东来的几十个区大队战士,取饿虎扑羊之势,人自为战,杀入日伪军中,专拣敌人成堆的地方猛冲猛打。稀里哗啦,伪军阵脚首先乱了,那一小队日军虽然顽强,此时也吃不住劲,只得退回甬道那边的厢房去,保护延原中佐。邹凤英翻进院来,不忙寻人厮杀,四面一扫视,便纵身一跳,身如疾燕,窜上了这边的厢房屋顶。这座宅院涌入了三、四百个日、伪军,想要一下子将他们驱逐干净,很南办到。邹凤英只率领健儿百名,一半留在宅外,控制从宅院大门到码头的通道,纠缠时间一长,于己不利。在这种局面下,如何方能速战速决,搭救出凤珠?邹凤英打算将敌方的指挥官搞掉,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擒贼先擒王,正是这个道理。邹凤英飞身上屋,无疑是为了看清敌方指官的所在。
这时敌方也有人认出了她,乱纷纷扑了过来,邹凤英手上的驳壳枪,仿佛长着眼睛,无需瞄准,只消随手一甩,'叭'的一颗子弹飞下去,必定打倒一个,'叭!叭!叭!'邹凤英手中的枪不时鸣响,房下左右前后,不时有企图暗算她的敌人栽倒。一梭子弹打完,邹凤英欲待换弹夹,却见对面厢房里几名鬼子蔟拥着一名军官冲出门来,吼道:'八格亚鲁!混乱的不行!延原大太君命令,毛猴子的一个不准放跑?quot;邹凤珠定睛一瞄,那军官五十挂零年纪,高大魁岸,国字脸上留着仁丹胡,双目炯炯有神,恰似平素听人描绘的那个日本顾问的模样。无数抗日志士、无辜百姓,就是死在这个敌酋的命令之下的,邹凤英早已想除了他,今日不是冤家不聚头,天从人愿也!除贼心切,唯恐换弹夹耽误时间,被他龟缩了回去,邹凤英顺手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剑,'唰'地向延原投掷出去。
这是一柄青霜鱼肠剑,一出鞘边挟一道寒光,此剑直奔延原咽喉而去,换了别个,必死无疑,可是延原也是武功底子深厚之人,邹凤英要去他性命,并非易事。二十多年前,延原曾专程来华寻师访友,学习南拳北腿,返回日本之后,在日本军国主义特务组织'黑龙会'任拳师,直到侵华战争开始,穿上制服再度踏上中国的土地。何况,他对青霜鱼肠剑极其熟悉,那道寒光刚一收入他的眼帘,他的身子已朝后一仰,避得恰是时候,剑刃'刷'地从他鼻尖掠过,'笃!'钉在了门框木上。延原从这柄短剑的来势上,知道对方本领十分了得,恐其再有暗器接连发来,自己防不胜防,便不敢再在甬道逗留,疾退一步,缩回那间厢房,进门时顺手将青霜鱼畅剑拔下,交给身边的随从,说:'保管妥了,'显然他要带它回去琢磨琢磨,研究研究。
邹凤英见飞剑未能叫对方毙命,忙将弹夹换上,紧攥着这支驳壳枪从屋顶跃下,直扑甬道那边的厢房。'叭叭叭叭!'驳壳抢连发四弹,打倒了五个企图拦截她的敌人。有读者要问:邹凤英只发四枪,如何击毙了五个敌人?说穿了并不奇怪,乃是邹凤珠在对面房中,受到大姐来援的鼓舞,后顾之忧顿失,意志与体力陡长,硬撑着单腿站起,靠在窗台上,射出了她枪膛里的最后一颗子弹。
邹凤英越过甬道,扑到那间厢房门首,将身一侧,借门框掩住身子,探看房中虚实。这就需要投石问路了,'石'在哪儿?其时,周围乱得不可开交,伪军们像一群群捏掉头的苍蝇,跑来跑去,不辨东西南北。有一批伪军从邹凤英身旁跑过,竟没有发觉这儿就掩着个对头,可见他们惊慌到了何等程度。邹凤英轻舒猿臂,从这批伪军中揽来一个,借他为'石',往房门内一推,同时,将右手那支驳壳枪伸进去打了一枪,喊道:'延原那里跑!'假如里面有日军,必然会将踉踉跄跄跌入去的伪军当做敌手而射击的,结果,房内并无动静,看来延原等人已转移走了。邹凤英敏疾地一个剪步窜入房中,朝一口红木大橱后头一闪,两眼一扫,见后窗洞开,知敌人已越窗撤出了。她遗憾地'嘿'了声,将那个吓懵了的伪军用枪逼住,喝问道:'你要死还是要活?'
那伪军'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哀求道:'要活,要活!姑奶奶,不不不,共产党长官,饶我一条狗命。我上有八十岁老娘,下有穿开裆裤的儿子,全靠我当兵挣两个饷银过日子。长官开恩,长官开恩!'
'休要噜嗉!你想活命,可以,只消替我做一件事。'
'共产党长官,一千件一万件我也愿意做,长官吩咐,长官吩咐。'
'你到门口去喊叫,就说'延原顾问逃啦','日本人丢下我们啦,弟兄们快逃命吧',这件事能不能办好?'
'能,能。'
'去!'
'是,是。'那伪军不敢站起身来,趴在地上倒退着到了房门口,转个方向,脸朝外,仍旧四肢贴地,像个狗似的昂着脖子叫道:
'日本顾问跑啦!延原这个老王八,丢下我们弟兄们不管啦!弟兄们,日本人是爹娘养的,我们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呀!就他们的命值钱吗?我们也快逃命吧!'
这家伙担心后面的枪子儿随时会要他的命,所以特别卖力,主动丰富了喊话内容,很具煽动性,很投合伪军们的心理,听了,谁还肯拿自己的性命不当性命?大队大队伪军如退潮,'哗啦啦'往宅院外面涌去了。
让这些伪军乱哄哄逃命去,这边邹凤映命四名战士找块门板,抬上邹凤珠,赶紧撤离。于山根、钱老强率领健儿百名打掩护,从宅门一路趟向码头,总算平安登船。一共十条大船,编队驶离莲塘镇。直到听不见镇上那一片混乱之声,邹凤英采舒口气,顾得上与二妹叙谈。
时约下午三点光景。冬日的太阳总是无力的,并不给人增添多少温暖,幸而风不大,湖面上倒也宁静。身上的衣衫,虽然沾染着斑斑血迹,但掬了清凌凌的湖水洗过脸之后,硝烟味毕竟褪去了许多。姐妹俩坐在一条船上,促膝谈心。最近几个月来,她们还是第一回坐在一起,这么娓娓而谈。邹凤珠从阿姐那儿得知,她离岛那天的后半夜,消息传到岛东,姐姐听说后,立即召集百名战士,分乘十条木船,拼命赶往莲塘镇,快要抵达时,碰到驾一叶小舟返岛的王小乙,获悉妹妹身陷逍遥楼。王小乙还告诉邹凤英,他找到小舟,刚离岸,便听见镇上有人囔叫,说是日本顾问到。王小乙万分焦虑地说道:'日本人突然出现,钱总目准备在七里亭劫回岛主的计划,恐怕要告吹了。'邹凤英沉吟片刻,果断地作了布置,让王小乙继续赶路,速返三山岛,与袁先生取得联系,请袁先生组织人马前来后援。接着命百名战士船分两批,人分两拨,一半跟她插入宅院搭救凤珠,一半用来控制撤退的路线。事实证明姐姐的这番布置十分适宜。邹凤珠听罢,又是感激,又是钦佩,这个生性好强、从不肯服输的姑娘,破天荒由衷地赞道:
'阿姐,你比我强,回到三山岛,妹子要拜你为师。'
'这丫头,又耍贫嘴。'邹凤英笑骂一声。邹凤珠咯咯笑着,一头拱在姐姐怀中,姐妹俩笑着搂做一团。这情景,使两人不约而同蓦地回想起做小姑娘的时代,那时她们也经常这样亲亲热热搂在一起……
本来,邹凤珠急于将瑶君三妹的事告诉大姐,因不愿冲淡这欢乐气氛,她想,还是等到回转三山岛再慢慢说吧。这两天里,邹凤珠精神上受的打击太大了,刘其康惨遭不幸,又知道了瑶君三妹的可怜状况,由瑶君的遭遇便不难联想到义父邹茂宝,定然也是被龚贼暗害了。亲人先后归天了,现在只剩下凤英大姐,邹凤珠心底,对这位大姐涌出了无限依恋。'阿姐,回三山岛之后,我们联合起来,一同打鬼子吧?quot;邹凤珠偎在邹凤英身旁,主动提议道。
'好啊!真是最好也没有了!'邹凤英把邹凤珠搂得更紧些,高兴地说。'妹妹,我最希望听到的,就是你这句话!'
一个多月后,三山岛抗日民主联合政府成立。自龙舟比武争岛主算起,经过一年多风风雨雨,共产党员姐姐和国民党员妹妹团结到了一起,岛东、岛西合成了一个民族救亡的堡垒。
消息传到苏州城里,引起了汪记政权'清乡委员会'日本顾问延原中佐的严重关注。
一连好几个月,延原一有空便会站在挂着太湖地图的墙壁跟前,两道锥子似的目光,死死盯住'三山?quot;这个小黑点,反反覆覆喃喃道:'卧榻侧畔,岂容他人打盹!三山岛的问题,必须尽快解决!'然而,解决三山岛的问题,光靠武力不行,慢说'清乡委员会'没有足够的水上作战部队,即便东拼西凑调齐了舰艇,深入到太湖腹地,也会十有八九弄得兵疲将乏,毫无结果的。延原中佐曾打过比方,把动用大部队去对付三山岛抗日武装比做抡拳头砸跳蚤,你打它打不着,一不小心还会让它咬一口。那末,用软的一手行不行呢?也不行,任何诱劝邹氏两姐妹的尝试,都是痴人说梦。这一点,延原有过教训,非常清楚。既然软、硬两手均无效,那就需要另辟蹊径。延原这几个月来一直心情抑郁,正是找不到这个蹊径。今天,他又紧锁浓眉,反背双手,在太湖地图前面逗留了一个多钟头,忽然有了灵感,脑子里像开了条缝,一个奇策蹦了出来。
这个计策源于两天前在苏州城里取得的一项战利品。
大前天,共产党地下联络员欧培新从上海潜至苏州,与调任苏州地下市委副书记的袁丹枫接头,打算去三山岛会见邹凤英,传达上级的指示。欧培新的同胞弟弟欧培民,乃是延原中佐手下一名密探,他出卖了哥哥,延原搞了个突然搜捕,袁丹枫持枪拒捕,当场牺牲,欧培新则被生擒活捉,因受不了电刑,当了叛徒。延原今天正是要利用欧培新,攻破三山岛这个堡垒。他踱回到宽大的办公桌后,在红木扶手椅上坐下,反复推敲自己的计策,最后,终于下了决心,按铃唤来数人一一作了布置,然后把一个二十六、七岁的中国青年带来见他,此人便是欧培新。欧培新趋步进来,赶紧摘下礼帽,诚惶诚恐对延原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欧先生,你不用这么拘谨。'延原和颜悦色道,'请坐,请在沙发上随便坐,我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欧培新见日本顾问对他这般客气,未免受宠若惊,仍不敢大模大样就座,依旧毕恭毕敬站着,讨好地说:'太君,承蒙不弃,让误入共党迷吐的培新回头是岸,有了替大东亚共荣圈贡献菲薄之力的幸运,培新从此就是太君部下。下级不应与上司并起并坐,培新愿意站着接受训教。太君有何吩咐?quot;
延原淡淡一笑,说道:'那我们就长话短说吧,欧先生,从今天起,你们弟兄两个名字对调一下,你叫欧培民,原来的欧培民,改称欧培新,记住!假如忘了,这里纪律不饶!'
'是!是!'欧培民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
延原稍许提高了嗓门:'欧培新!'
'有!'
'唔,你的记性太坏!要帮助帮助你。'延原的脸沉了下来,伸出一个食指按下了唤人铃。两个特务应声入内,其中一个是欧培新的血亲兄弟欧培民。欧培新一见这位胞弟,比见到'血滴子'还害怕。他是欧培民亲手抓捕并亲手动刑的,在给他上电刑时,欧培民特别'照顾'他,电线专往他生殖器上绕,他像一条狗那样哀叫着,他那一母所生的弟弟一边抽烟,一边笑嘻嘻地尽说风凉话:'阿哥,我这是为你好,让你早点挺不住,倒到这边来,自有荣华富贵给你享。'回想起那种滋味,欧培新骨头缝里直冒凉气,全身打颤。这时候延原顾问把欧培民叫进来,对他欧培新不会是个吉兆。欧培新吓得脸色刷白,摇摇晃晃,快要站不住了。
延原一指欧培民:'你以后改名欧培新,原来的欧培新,从此叫欧培民,不可混淆,明白了么?'
'是!'欧培民答应得干脆爽快。
延原的目光在弟兄俩身上扫了一圈,心想:让两人交换装束,相互顶替,外人决不会发现破绽。这对弟兄年龄仅差一岁,长相完全是一副模子里脱出来的,就是他们的爹娘从坟墓里爬出来,怕也不容易搞得清谁是谁。延原对欧培民满意地点点头:'你的这位同胞兄长,不善于忘记应当忘记的东西,你去叫他增添点痛苦的记忆,让他把原来的名字与痛苦的记忆牢牢联系起来,以后听到'欧培新'三字,就不会有反应了。'说罢,往椅背上一仰,挥了挥手。
欧培民毫不迟疑,一把拎起兄长的颈皮,拖了就走。两个特务把欧培新拖进刑讯室,不管欧培新怎样苦苦哀求,又给他上了一次电型。五分钟后,欧培新给架回延原办公室,他头发蓬乱,面色如土,全身湿漉漉活像是从臭水沟里捞出来的。欧培民把他一丢,他像条被抽筋剔骨的癞皮狗,趴在地板上站也站不起来了。尽管如此,不等延原动问,他就挣扎着吐出几句话来:
'太君,我不是欧培新,过去的欧培新跟我一刀两断了。太君,你惩罚过去的欧培新,完全应该!现在我与欧培新不搭界了。'
延原微笑道:'不错,你不会再吃苦,相反,我要大大的奖赏你。你现在是欧培民了,欧培民是我的得力部下,由于破获共党地下组织有功,清乡委员会要给欧培民开庆功大会,三天后在开明大戏院,各界人士都要出席的,这个荣誉,会落到你头上'
欧培新以为自己在做梦,怎么突然之间就交上了这样的好运?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对着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又是深深一躬,感恩载德地说:'太君如此栽培,欧某不敢推辞,今后赴汤蹈火,也要把余生献给王道乐土。'
延原'呱呱'击两下掌,从屏风后面转出两名如花似玉的艺伎,轻扭腰肢,款摆臀部,一边一个搀住了欧培新,他就腾云架雾一般跟着走了。
延原招手唤欧培民走近办公桌,向他面授机宜。欧培民听罢,方知'兄弟易名'乃是延原中佐夺取三山岛的一着绝棋。为了保证这着棋走成功,他欧培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要用欧培新的名字、身分活动。为叙述方便起见,请读者也记住,后文中出现的欧培新,便是过去的欧培民,而三天后在大庭广中之下露面的欧培民,实质是以前的欧培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