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废成法,姐妹失和
见血书,兄弟阋墙
凤珠回到三山岛,坐镇西府,依照刘其康的意图,征了40多名年轻力壮岛民,拉起了一支'保安大队',穿的是刘团长供给的军衣,扛的是刘团长分发的枪支,成了太湖地区装备最精良的民间武装力量。如果不是还有个邹凤英,整个三山岛握在邹凤珠的掌心,也是迟早的事了。
这一日,刘其康从莲塘镇来到了三山岛。
这位中校团长,时年二十有八,身材颀长,脸膛白净,眉目间透出一股书卷气,却又一身戎装,添了几许威武色彩,真个是'年轻有为,文武双全',说不尽的风光。然而,别人看他春风得意,他内心却是有苦难言,因为他从老子刘琥手中继承过来的一团人马,不是蒋氏嫡系,一直受到排挤,抗战军兴,他他请缨报国,率部驰骋在江、浙交界处,屡有小捷,替国军争了脸,才被上锋器重,令他移防莲塘镇,在战略上起个牵制日伪占领的江南重镇苏州的作用。按理,刘其康的心情要舒畅多了吧?其实他还是处处受肘掣,时时受限制,明里暗里都可感觉到蒋委员长的江浙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对他仍有歧视。现在,日寇还想拉拢他,只对莲塘镇实行监视性包围,等到哪他天日寇失去了耐心,他这个团难免要成为日寇的砧上之肉、釜底之鱼。刘其康充分看清了这一危险,他对三山岛的重视,正是为了给自己和一团兄弟辟条后路。
刘其康到得三山岛的当天下午,就在邹凤珠陪同下,由龚祖武和马弁簇拥着,登上了玉柱峰。
'团座,峰东就是共党的地盘。'龚祖武边说边递上一副望远镜。'请团座观察。'
'共党在那边搞得怎么样了?龚副官,你心中有数么?'刘其康架起望远镜,对东面仔细观看,问道。
龚祖武说:'邹凤珠争到了东主的地位,把那个姓袁的请了去,也不知他们怎么搞的,竟把个岛主制度废了,建立了抗日民主政权,邹凤英任区长,姓袁个称做特派员,于山根是区大队长。他们搞减租减息、救亡宣传,完全是赤化的一套。'
'就这些?'刘其康放下望远镜,盯视着龚祖武,语气中有着毫不掩饰的不满。
龚祖武瞟了邹凤珠一眼,小心地说:'回团座的话,团座委派卑职先来三山岛打个前站,卑职是应该多搜集些情报的,只是卑职没有办法越过玉柱峰这条界线,所以打探不到岛东边更多的情况。'
刘其康斥责道:'现在国共合作,你可以堂而皇之过去嘛,为什么把玉柱峰当成楚河汉界?你过去了,共党敢抓你?'
龚祖武心里说,我巴不得让共党抓一回呢,若发生那样的事件,三山岛国共合作局面的破坏,冤大头就由对方来做了。不过,从龚祖武嘴里吐出来的则是另外的话了'共党倒还不至于抓,只是团座夫人会严办的;卑职给捆住了手脚,行动不便啊!'
龚祖武简直是在告状了。难道他不怕刘团长袒护未婚妻而降罪于他么?原来,这是刘其康和龚祖武在串'双簧'。刘其康让龚祖武提前上岛,名义上是让他协助西府建保安队,实质上是要他设法抵消岛东的影响。最近,刘其康接到龚祖武密信,得知岛东取消了岛主制度,建立了抗日民主政权,邹凤珠对于姐姐如此的无视'祖宗成法'很不满意,跑到东府试图阻止,自然无功而返,一气之下,下令岛西之人一律不准跨越玉柱峰一步,违者严惩不贷。刘其康认为,似这样以邻为壑,不相往来,邹凤珠这么一赌气,丧失掉的将是限制共产党势力发展的机会,心中很有些恼火。但是,他对邹凤珠,又不能象对部下那样严厉,故而,亲自前来三山岛,打算开导未婚妻。他与龚祖武在玉柱峰上演在出戏,其用心,是想让邹凤珠意识到自己错了,今后好以大业为重,不再随心所欲。
'凤珠,是这样的么?'刘其康强装惊讶,偏过脸来问未婚妻。'岛西的人不许到岛东,有这种说法吗?'
'是我这么吩咐的,谁违抗我的命令,打断他的狗腿!这道命令一下,还真没人敢往东面溜呢。'邹凤珠得意地说,'其康,你也要注意呐,再朝前跨几步,就是岛东地界了,我也要打你的腿。'
'你这么厉害?'
'我是这儿的岛主呀!'
刘其康摇摇头:'你这个岛主,只怕岌岌可危喽!'
'为啥?'
刘其康将望远镜递到她手上:'你先看看东面!'
邹凤珠举起望远镜草草一看,咕哝道:'还不是老样子么,银柱峰没颠倒过来,有啥好看的?'
'难道你没发现银柱峰坡上的农夫,正围坐一堆,身旁除了农具,还有乌铳、长矛、对刀、三节棍之类兵器?瞧,他们正听一位先生讲话。'
邹凤珠又举起望远镜看了看:'唔,你说得不错,不过,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就说明,共党的抗日民主政府,已经把岛东居民组织起来了!共党正在向他们脑子里灌东西!共党巩固了岛东,便要觊觎岛西,你的地盘还安稳得了吗?'
'哎,其康,你别危言耸听,'邹凤珠大大咧咧说道,'好歹岛东还是凤英阿姐在当家,哪怕她胃口大得想吞掉太湖,也不会来染指我的岛西,你不用杞人忧天。'
'团座夫人,你不是与她反目了么?'龚祖武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嘴。
邹凤珠说:'我们邹家的事,你懂什么!哪怕我们成了仇人,她也不会来欺我。事涉我们姐妹,她必定与我一样,先要想想义父是怎样对待我们两人的。'
刘其康说:'凤珠,你也太天真了!既然她是共产党的人,首先考虑的就不是什么私谊人情,这方面我是有切肤之痛的。七年前……'他瞥了一眼马弁,咽回了下面的话,摆摆手,说:'回去再谈吧。'显然,他不愿马弁们知道其先严曾有过狼狈的经历,故而,准备回到府中单独给未婚妻叙述他家的这段往事。
西府一间书房里,燃起了一支大烛。说罢晚饭,刘其康与邹凤珠来到房中,坐在烛下,开始了郑重其事的谈话。刘其康先给未婚妻说了七年前其父'吃共党亏'刘琥的事。那是1934年春,刘琥团奉命开赴江西'剿匪',刘琥的一位把兄弟竺副团长,火线倒戈,拉了一营人马与红军联合起来,里应外合攻打团部,差点儿活捉了团长。幸亏当时担任警卫连连长的龚祖武保驾,舍命杀开一条血路,刘琥才侥幸做了漏网之鱼。后来查明,竺副团长是个共产党员,是利用同乡关系潜伏在这个部队来策反的。刘其康今天重提老子这段不甚光彩的遭遇,是要让未婚妻知晓,一个人做了共产党,就不讲情谊了,所以,对邹凤英也得多加防范。谁知邹家这位二小姐固执得很,偏不信自己分姐姐会象那个竺副团长。言来语去,两人难免越谈越不愉快了。自情结鸾侣以来,两人还从未谈得如此不开心的。刘其康觉察到了未婚妻内心的不快,也想停止这场谈话,但考虑到肩负的重任,又不能不耐着性子谈下去。尽管蒋氏并不把他当宝贝,但他横下一条心来决不负党国'岳武穆之愚,愚忠也;惟其大愚,始见大忠,此万世瞻仰之愚也!'这是刘其康用颜体书写的一幅中堂,他把这中堂悬挂在他寝室的床头,作为座右铭。他要做当今的岳飞,不惧风波亭,但求捣黄龙。驻扎在莲塘镇的一团人马,尢如岳飞的'岳家军',乃是他刘其康报效党国的本钱,他不敢让这支部队轻易葬送掉,故而,位于太湖腹地的三山岛就有了战略意义。要想把这块战略之地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就必须排除其他政治力量,凤珠为什么脑子这样的不肯转弯呢?刘其康不免焦躁起来,语气不觉就生硬了?quot;凤珠,你虽是半岛之主,但是,你别忘了还是我的机要秘书,总有个上宪和下属的名分,假如我的话你根本不听,我还怎么压得住一团之众?你怎么一点也不替我着想呢?'
邹凤珠活了21春,哪儿受过一句重话?未婚夫对她摆这副长官派头,她怎么忍得下去,顿时拉长脸,驳道:'你只会叫我替你着想,你为啥不先替我想想?凤英姐姐坏了祖宗规矩,我与她不相往来,你当我愿意这样么?什么岛主不岛主,按我心思,我也不在乎,还不是你要我莫放弃,我才当回事的?我为你不顾姐妹情谊,你倒还来怪我!更不应该的是,你还把个贼眉贼眼龚祖武安插到西府,听任他搬弄是非。我不埋怨你,你倒埋怨起我来了,真正滑稽之极'
这对未婚夫妇,谈话不欢而散,邹凤珠气咕咕走进了自己的寝室,刘其康独自躺在书房的卧榻上,抽着雪茄,闷闷不乐地想道:怎么才能使凤珠对共党的看法与自己一致起来呢?唉!……
有人来帮刘其康的忙了。
翌日中午,钱老强带几条船在湖上捕捞鱼虾,看见一个外乡人驾条舢板,慌慌张张地朝三山岛划来。钱老强拦住舢板,盘问道:'呔!啥地方来人?到这儿所为何事?快快报来!'那人打量了钱老强一下,反问道:'这位老英雄,尊姓大名?'一位后生道:'这是我们三山岛西府总目、保安大队总指挥钱老强!在钱总目面前,还不快回话上来?讲!'那人满脸堆笑道:'是是。原来碰到了大名鼎鼎的钱老英雄,久仰久仰,不胜荣幸!碰到你就好,省得我上三山岛了,这儿有血书一封,烦请钱老英雄转呈岛主邹凤珠女士。'钱老强诧异地问:'什么血书?'那人撕开棉衣,掏出一团棉絮,剥去棉絮,露出一块白布,双手捧着举过头顶:'这是邹瑶君邹三小姐亲笔书写,请过目。'钱老强一惊:'瑶君小姐?她在哪儿?'那人道:'说来话长,详情都在血书上写着,请钱老英雄速速取去!'钱老强一努嘴,年轻后生跳上舢板,一把抓过白布,双脚一踮,蹿回了渔船。钱老强夺过白布,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满洇红文字,他是个目不识丁之人,不知上面写写什么,将血书往怀中一塞,还想问那人几句,岂料那人急划双桨已把舢板摇出好远了。钱老强再也无心大鱼,命部下升起风帆,渔船直奔三山岛而去。
血书交到了邹凤珠手上,邹凤珠匆匆浏览一遍,放声大哭。原来血书上这般写着:
凤珠二姐敬禀者:
小妹苦命,被强徒劫持,绑架至深山孤村,方知劫我者共党也!共党历来主张共产共妻,将小妹轮奸了。小妹之苦,有口难言。本欲自寻死路,以拒此辱,无奈老父枉死,大仇未报,尚须留我这个活口,有朝一日可申天理。凤珠二姐,请你去与凤英大姐商量,求她看在姐妹情分上,无论如何搭救小妹出火坑,小妹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两位姐姐恩情。千万!千万!叩头!叩头!
此信拜托一位见义勇为村夫传递。小妹每日在屈辱中翘首盼望,但愿凤英姐能及早前来解救我。凤珠二姐,你务必恳求凤英大姐发发慈悲,可怜可怜小妹。祈讫,再拜。伤心受辱女子瑶君敬上。
邹凤珠哭得天昏地暗,刘其康心头倒有一团疑窦浮了上来,他虽与共产党对立,但共产党并不当真搞什么'共妻',他是有数的。刘其康正在沉吟,龚祖武却已慷慨激昂大喊起来:'共党如此残忍!三小姐可怜!可怜!三山岛血性之人,岂肯受此侮辱!团座,夫人,请下命令,卑职愿率保安大队攻入岛东,向那儿的共党兴师问罪,迫使他们与上级联系,交出三小姐,惩治杀害老岛主的元凶!'
在场众人,经龚祖武这么一鼓动,一个个捋臂挽袖,磨拳擦掌,钱老强更是义愤填膺,哇哇嗷叫:'西主,让我去请出'令箭',号令岛西七路民勇,各带器械,前往岛东议事!西主,你快点下头来!'
邹凤珠喝道:'不许莽撞!岛东我自会去,不用你们大动干戈!'
'西主,你……'
'钱总目,你救人心切,我十分感激,但今日切不可炫耀武力,岛东岛西一旦火并,子弹不长眼睛,万一伤了凤英姐,我于心不忍。还是由我亲自往岛东走一遭,用姐妹情分去恳求大姐吧!'
'那……西主你亲自去一趟也好,'钱老强说,'想来大小姐也不会那么绝情,不去搭救三小姐。我们留在这儿,静候好消息。'
邹凤珠扭头问道:'其康,你赞不赞成?'刘其康盘算了一下,说:'也好,你去试试吧。假如你姐姐找借口推托,我想你今后也不会囿于姐妹之谊,对岛东置若罔闻了。'邹凤珠回答得很爽快:'这个自然,假如凤英姐不救三妹,我还肯认她这个姐姐么?没了姐妹情分,我还护她干啥?那半个三山岛还肯让给她么?'刘其康随即命令马弁:'给凤珠小姐备马。'邹凤珠摇摇手:'不用备马。'刘其康问:'那么,换山轿?'邹凤珠又摇摇手:'也不坐轿。'刘其康说:'难道你打算步行?'邹凤珠道:'也不步行。'刘其康不解道:'这倒怪了,又没飞机可乘,你怎么去呢?'邹凤珠冲他一笑:'我已考虑好了。'接着吩咐下人:'来啊,与我抬副担架来。'
'是!'下人答应着,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光中尽是困惑。刘其康问:'凤珠,你好好儿的,为何要用担架抬你去岛东?'邹凤珠又笑了笑,挥挥手,示意众人退开几步,只见她往右掌上运足了气,翘起左腿,'嗨'一声,猛地往下一劈,'咯喳'!左胫骨生生的就给劈断了。邹凤珠一个趄趔,人往后就倒,刘其康眼快手快,抢上一步将她抱住,心疼地喊道:'凤珠!你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
'快,快去找个接骨郎中来,'钱老强朝手下人吼道,'你们呆着干啥,快去找个会接骨的来。'
邹凤珠忍着剧痛,制止道:'不必惊慌,去东府之前,我不会接上断骨的。'刘其康责怪道:'凤珠,你究竟为何要这样做呀?'邹凤珠道:'我定下的规矩,谁踏上岛东之地,就打断谁的腿。今天我自己要违犯这个规矩了,理应受此惩罚。不然,以后我的话还有谁听?这就叫严人必先严己。其康,你认为该不该这样?'刘其康哭笑不得,叹口气:'唉!凤珠,真不知怎么说你!你就这种样子上东面去?'邹凤珠道:'就这样躺在担架上去见凤英姐,让她瞧瞧,因为她不肯采纳我的意见,我一赌气定下了东、西不相往来的规矩,自己才会吃今日之苦。假如她今天再不采纳我的意见,不答应营救三妹,我这辈子就再也不会与她和解了。'
'哎!你呀,你呀!……'
'其康,叫人把担架抬来,你送我到玉柱峰,好不好?'
'我送,我送,我在玉柱峰上等你,再和你一起回来。'
邹凤珠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钱老强说:'西主,我带几个武艺高强的弟兄跟你过去,也好保护你。'
'不用。我不信人家会吃了我。再说,带你们一起去,不显得我怕人家么?只准四个抬担架的过玉柱峰,其余人一律不准踏上岛东之地。听明白没有?'
'是,是。'钱老强喏喏连声退了下去。
刘其康本想让龚祖武以保护凤珠的名义,跟进岛东地区,伺机侦探那儿的情况,万一有朝一日与岛东的政权发生冲突,不至于盲人瞎马。见未婚妻呵退了老总目,看来不必打这个主意了,刘其康也就不响了。
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仆,抬来一副空担架,刘其康将邹凤珠抱上担架,让她躺平身子,尔后脱下自己的呢大氅,盖在担架上面。'出发!'他把手一挥,自己率先往大门走去。这儿众人齐声喊道:'岛主启程喽!恭送岛主喽!'四名健仆抬起邹凤珠,正要迈步,忽听得门公报来:
'西主!大小姐和袁先生到!'
邹凤珠一愣,抬起半身问:'啥人来到?'
'凤英大小姐和袁丹枫先生前来拜访西主和刘团长,现在门房间等候,小的特地向西主禀报,可要放他们进来?'
突然来了这么两位客人,好似一个烫手山宇,接不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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