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姐妹情深,竟是一山焉容二虎
翁婿无猜,孰料花烛引来阎罗
邹凤英、邹凤珠龙舟比武,不分输赢,三山岛将产生两位岛主已成定局。赤龙舟上的白髯老艄公于山根,白龙舟上的络腮胡艄公钱老强,都把舵柄夹在腿弯里,腾出双手,将那鼓槌高举过头,'通通通'敲击铜锣,以示庆贺。一舟36名划手,齐声唱起号子,往臂上运足力气,催动赤、白二龙并驾齐驱,昂首摆尾驰回三山岛。这时天空闪电频频,风似哀狼,狼如怒狮,那天边的隐隐雷声,已由沉闷变得响重,轰隆隆越滚越近,接着,倾盆大雨哗哗而下,其势如万千铁骑狂奔而来。伫立舟头的一对姐妹,全身被浇得水淋淋的,也就显出了格外的英姿飒爽,气度不凡。龙舟行进约模半个时辰,一道特别刺目的闪电照亮穹窿,笔架形的三山岛象从湖底冒出来似的,突然浮现在了人们眼前。邹凤英和邹凤珠,借此稍纵即逝的闪电,不约而同朝对方舟头投去一瞥,脑中都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三山岛将属于我们姐妹的共同'势力范围'了,不知我们能相安无事否?
难怪这对姐妹脑中要打上这个问号,因为,不管她俩的感情有多亲密,说到底终究一个是共产党,一个是国民党,尽管有着'国共合作'的局面,但是,这种局面能维持多久呢?
至于姐妹两人怎么会分属两种党派,这就又要提到邹茂宝为义女所做的事了。邹茂宝不是曾请了几位高人来三山岛调教她们么,其中有个袁丹枫,是苏州城里以教书作掩护的中共地下党员,另有个刘其康,乃是国军的一名团长。邹茂宝对这两位一视同仁,两姐妹却各有所钟,邹凤英十分尊重袁先生,邹凤珠更乐意与刘团长接触。两年前,邹茂宝为了让义女见见世面,将两人放了出去,邹凤英上苏州找到了袁先生,恰巧此时由叶飞率领的新四军东进纵队从茅山根据地出发,冲过京沪路,开辟了以苏州、常熟、太仓交界地为中心的游击区,活跃于阳澄湖周围,袁先生就将邹凤英推荐到了这支部队去。邹凤英在新四军里经受了锻炼,入了党,一年多时间使她成熟了不少,用部队首长的话说:这位年轻女同志可以独挡一面了。于是乎,邹凤英奉命回太湖,发动群众,组织抗日力量。三山岛是邹凤英的老家,有群众基础,还有可能利用未来岛主的地位开展工作,因此,邹凤英把三山岛当做自己完成党交给的任务的据点,便是题中之义了。
邹凤珠去的是莲塘镇。莲塘镇位于太湖东南隅岸边,刘其康团就驻扎那儿。邹凤珠以刘团长机要秘书的身分在莲塘镇呆了近二年,两人朝夕相处,相互产生了爱慕之心。刘其康对三山岛非常关注,一心想把太湖腹地的这个岛屿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以便莲塘镇有朝一日落入日军之手,他可以率部退往此岛,保存实力。故而,刘其康竭力怂恿邹凤珠回到三山岛去争夺16代岛主的位子,送别之时,双方约定,比武过后,择日迎娶,成全百年之合。
中秋比武的结果,邹凤英、邹凤珠双双获得了承继岛主宝座的资格,以玉柱峰为界,三山岛一分为二,东半边归邹凤英治理,西半边属邹凤珠管辖。岛名称邹凤英为'东主',邹凤珠为'西主'。邹凤珠当上西主的第二天,就委托钱老强代理,自己急急赶往莲塘镇去了,说是去给刘团长报讯,让他知道三山岛目前的格局,其实是打算坐镇在风流倜傥刘团长身边,催他从速操办婚事。邹茂宝明白她的心思,由于一向对她娇纵惯了,也就随她,让她带几名使女先渡莲塘镇,自己只等佳日来临,去喝喜酒。
转眼喜筵在即,刘团长特地派一名副官到三山岛恭请义泰山和瑶君三妹前往莲塘镇喝喜酒。发请柬前,刘其康与邹凤珠商量是否要请邹凤英,邹凤珠平时大大咧咧,涉及这位姐姐,她倒是格外费思量,请吧,姐姐跟妹夫政见不同,搞不好筵席成了鸿门宴,不请吧予情予理都说不过去。正在左右为难之际,邹凤英主动送了梯子来,遣人抬一盒礼品到莲塘镇,并告之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身来喝喜酒,好在按照习俗,新人三朝回门,不妨偕夫婿一起到得三山岛,为姐定然大摆酒席,轰轰烈烈替妹妹补个仪式。邹凤英这个口信带到,邹凤珠、刘其康卸掉了一大难题。所以,到了这一日,副官龚祖武携往三山岛的请柬,只有邹茂宝、邹瑶君两位,并不令人起疑。
莲塘镇与三山岛,航船一个来回,须两昼夜路程,邹凤珠与她的意中人刘其康扳着指头算时辰,盼老父与小妹到来,结果,回来的只有龚祖武一人。即此一人,也算不得囫囵回转,因为一只耳朵丢在半路上了。龚祖武捂着血糊糊的右耳根,结结巴巴地向团长报告说:邹岛主和邹三小姐的船行至半途,被一群蒙面客拦截住了,又是投弹又是开枪,邹岛主猝不及防,立时身亡,邹三小姐吓得昏了过去,给蒙面客绑架去了。
刘其康这一急非同小可,平日温文尔雅的'儒将'风度给急跑了,顾不得龚副官有刘家'老臣'之称,也不管他有没有伤,抡起巴掌,左右开弓,狠狠掴了这个副官两个嘴巴,骂到:'你带了一个班去,还保证不了老太爷的安全,还有什么脸活着回来见我!'
龚祖武给打得七荤八素,尤其是右颊上挨的那一下,牵动了被割掉耳廓的伤口,痛得他差点休克过去。但他咬一咬牙,硬挺着,依旧脚跟靠脚跟,立得笔直,还把原本捂住伤口的右手垂了下来,更显出军人风度。血,顺着他的右腮汩汩地直往下淌,立即染红了他的右肩。刘其康见他如此,倒有些于心不忍了,挥挥手说:'先去包扎一下,等会再来向我详细报告。'龚祖武举起沾血的右手,敬了个礼,转身走出团部,找医官去了。5分钟后,龚祖武头缠绑带,重新立正在团长面前,大声道:
'报告团座,那一伙蒙面客,约有四、五十人,采取的是'先下手为强'的战术,我带去的一班弟兄,遭此突然袭击,一下给打死七、八个,邹岛主也一命归西了。剩下的几个弟兄在我指挥下,拼命抵挡,无奈寡不敌众,都被擒住了捆绑起来。邹三小姐给蒙面客架上了他们的船,我们的航船便被他们凿沉了,可怜那几个弟兄,也就沉到了湖底。我自忖必死,未曾料到蒙面客将我抬上一条小舟,割了我一只耳朵,松了我的绑,叫我独自驾舟回来报讯,并让我捎信给你和奏二小姐,说:我们是哪方势力,为何劫人,请刘团长和邹二小姐自己查访,等以后有必要时,我们自会通知刘团长和邹二小姐的'
'这是他们的原话?'刘其康忧心忡忡地问。
'团座,自从我归入你的麾下,从不曾对你有半点不忠的地方,如今这种天大的事情怎敢传误了话?'龚祖武申辩道,语气中带一点委屈的味儿了。
刘其康想想也是,点点头,宽慰道:'我并没有饬斥你的意思,只是事关重大,不能不多问问。'踱了几步,他突然站定,又问道:'龚副官,我那岳丈,一贯的艺高人胆大,出门很少带保镖、随从,这是我早有所闻的,不过,方今之世,太湖地区各派势力纷纷杂杂,他老人家大概也不会不知道,怎么就那样的不在乎?三山岛高手不在少数,他为什么不带几个在路上以访不虞呢?你怎么也那样的不经心,竟把保护他老人家的重担,一古脑儿交托给了一班弟兄?'
龚祖武解释道:'团座,不是我敢担那天大的干系,实在是邹岛主执意不肯带他自己的人上船。邹岛主说:我那贤婿派了一个班的人枪来负责警卫,替我考虑得太周到了,我再从岛上带些人在路上做保镖,岂不让人疑到我信不过贤婿?团座,邹岛主这么斩钉截铁说了话,我有资格驳他的回么'
刘其康听了,沉默无言,半晌,叹口气,在心里叫苦不迭:岳丈啊岳丈,你太信任我了,我本意是为你平安,谁知反倒害了你!
嗟叹了一会儿,刘其康摇摇头,对自己说:不能老在这儿独自难受,还得去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给凤珠,设法安慰安慰她。于是,他喊道:'勤务兵!打盆水来。'勤务兵徐小猫连忙端了一盆洗脸水跑进屋,绞把手巾,又往手巾上洒了两滴香水,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给团长。刘其康抹了把脸,又整了整衣冠,这才大踏步朝后院走去。
凤珠小姐的卧室在后院小巧玲珑的绣楼上。刘其康的部队,自从占据了莲花镇,他就号了镇上最豪华的这一幢房子做团部。这幢房子,原是一个工商地主的私家花园,跨入石库门,里外三进,3个厅堂,18个隔厢,最后面是个小院子,这院子里有假山,有鱼池,倒也幽静。先前邹凤珠以'机要秘书'身分在这个部队呆了一段时间,开始时住在第一进团长室旁边的一间厢房里,等到与刘其康确定关系后,刘团长便按排她住进了这幢小楼。邹凤珠非常中意这个环境,这次来莲塘镇筹备婚事,当然仍是住在这里,还将这绣楼布置成了日后的洞房。现在,凤珠小姐正在楼上亲自粘帖'鸳鸯戏水'、'百年和合'一类窗花,心里充满了甜情蜜意。
刘其康穿过月洞门,跨过九曲桥,绕过假山,兜过竹丛,来到绣楼前。'姑爷来了!'忽闻头顶上方脆生生一声唤,刘其康惊讶地抬头一望,原来是一只八哥,蹲在金丝笼里,朝他叫唤呢。这是邹凤珠这两天教会的它。刘其康虽有满腹心事,但此时不禁也开颜了。邹凤珠在卧室也听到了八哥的叫声,赶紧跑到廊上,手扶栏杆探身朝下望,兴冲冲地问:'其康,阿爸到了没有?三妹呢,有没有同来?'
吊在檐下的金丝笼笃悠悠大起圈儿来了,这是八哥在笼中扑扇双驰引起的。八哥一面扇动翅膀,一面学嘴学舌:'阿爸到了……三妹呢……'邹凤珠喜爱地瞥了八哥一眼,又俯身向下催问道?quot;这个小东西也如此的晓事,你怎么反倒不懂得体察我的心情?快说呀,阿爸和三妹到底来了没有?'
刘其康脸上的笑容跑了个无影无踪,心情沉重地说:'老太爷来不了啦,在半道上出了意外……'
'啊!'邹凤英发出一声惊呼,愣了一下,突然奋身一纵,人越过雕花栏杆,竟从楼上跳了下来。刘其康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想接住她,但尚未等他手臂伸到,邹凤珠双脚已轻轻落地,平安无事。由于心急,想要马上问清义父情况,嫌走楼梯太慢,邹凤珠仗着从小练就的轻功,一眨眼便从楼上到了楼下。
'阿爸发生了什么意外?你说呀!'邹凤珠一把抓住刘其康的臂膀,连声催促:'其康,说呀,快说呀!'
刘其康埋怨道:'凤珠,这儿是正规部队,你这举动给部下看见,有失体统。何况我还怕你万一闪坏了腰。我上楼给你讲就是了,你何必争这么一点时间呢?'
'嗨!'邹凤珠一跺脚,生气地说:'扯这些不咸不淡的废话干啥,我要你讲阿爸怎样了。讲,快讲!'说罢,又使性子用额头在他胸脯乱撞。
'好,我说,我马上说,你放了我,好不好?'刘其康毕竟依顺惯了她,只好告饶了。
邹凤珠这才松了手。刘其康见没法转弯抹角,也顾不得直统统讲出来对她会是怎样的刺激,干干脆脆,简单扼要地把龚副官向他报告的内容,给邹凤珠复述了一遍。
邹凤珠听了,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本有着说不尽妩媚的瓜子脸,被一股怒火罩住了,倒也有些令人望而生畏。她狠狠一跺脚,脚下一块大方砖,'叭!'碎裂八爿。偏偏那楼檐下的八哥不识相,还在'阿爸到阿爸到'无休无止的学舌,邹凤珠一股无名怒火正没出处,便不问青红皂白发泄到了八哥头上,足尖一蹴,'嗖!'一角碎砖射出,八哥的饶舌立即戛然而止。折了的笼,死了的八哥,坠落到楼下方砖地上,邹凤珠犹不解恨,又跑过去飞起一腿,连笼带八哥给踢得飞出了院墙。
'凤珠,别只顾发作了,'刘其康劝阻道:'事已如此,急也没用,我们应该赶紧商量应变之策,方是正经。人死不能复生,老太爷的仇,我们总是要报的。现在,三妹失踪最为紧要,我会加紧查访,设法尽早将她解救出来。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三山岛该怎么办?'
这倒提醒了邹凤珠,是啊,老岛主蒙难,噩耗传到三山岛,将引起怎样的混乱?万一岛内又生变故,她这个新岛主不在府邸,谁能控制局面?虽说岛上有个凤英姐姐,但姐姐只是东主,西府的人肯不肯听从?到底是其康有头脑,有章程,这种紧要关头,幸亏有他提醒,否则自己真有点象给鬼摸了头的张天师了。想到此间,邹凤珠的情绪稳定了些,强压悲痛,说道?quot;其康,你是我的诸葛亮,我总肯听你的,你拿主意吧。'
刘其康这主意,便是要邹凤珠迅速返回三山岛。在他眼里,三山岛这块地盘非常重要,绝对不能落到旁人手中。15代岛主遇害,16代岛主之一的邹凤珠又不在岛上,刘其康担心邹凤英乘机兼并了西半边岛子。虽然他对邹凤英的为人也挺敬重,但邹凤英毕竟是共产党,身为国军团长的他不可不防。当然这些话不能赤裸裸对凤珠讲,要讲得相当艺术,不令凤珠感到伤了姐妹之情。另外,婚期看来需要推迟了,怎样才能让凤珠与他一样,脑子往顾全大局方面转呢?刘其康抓起了邹凤珠的手,柔声说道?quot;凤珠,变生突兀,千头万绪,一着不慎,后患无穷,我们上楼去细细商议吧。'
这对未婚夫妇商议了整整一宿。翌日一大清早,邹凤珠不顾一夜未眠的疲倦,根据刘团长的建议,渡过东太湖,回转三山岛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