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小除夕,生死场上救义女
中秋夜,浪尖谷底比双枪
公元1941年农历八月十五。
中秋之夜,总该有一轮明月高挂在碧青的天幕上,那蟾宫深处,似乎还会飘来木樨的馨香、玉兔的杵声,可是,这一年的八月十五夜,嫦娥掩面,吴刚蔽目,三万六千顷茫茫太湖上空,乌漆墨黑,厚厚的云层,象一条棉胎,没头没脑地捂住了太湖,惹得太湖暴怒起来,咆哮不止,把一排排浊浪,朝半空扑打过去,声若狮吼虎啸,令人胆战心惊,脸色生寒。这时候的太湖,是异常可怕的,谁也不敢与它打交道,休说舟船,就连鱼鳖虾蟹也早已躲个踪影杳然了。
却有两艘龙舟,一赤一白,颠簸在浪尖涛谷,舟头都稳稳地站着一位妙龄女郎手中都提着一把盒枪。赤龙舟头的姑娘身穿淡士林布大襟褂、大脚管玄色裤,一双小圆口搭襻千层底鞋,一条粗发辫拖在腰际,那模样尤如一株亭亭玉立的玉兰。白龙舟上的姑娘身穿绿衣绿裤,一头青丝泻在双肩,谁见了都会想起带露的柳枝,一身柔骨,无限风情。两艘龙舟交会之际,两位姑娘四目相交,双双一抱拳,微微一笑,打个招呼:
“妹妹,休得大意!”
“姐姐,切莫疏忽!”
说话间,水底涌起一股大浪,将两艘龙舟冲开十余丈,两边艄公同时一声吆喝,便把各自的一竿三盏红灯笼高高挑起,几乎就在这瞬间,两位姑娘不先不后,两把盒枪一齐鸣点三响,六盏灯笼顿时熄灭。
读者恐怕要问:这两位武艺如此高强的姑娘到底是谁?为何要在这月黑浪险太湖上比试枪法?欲知究竟,须回到21年前的小除夕去。
那一日下午三点光景,一艘航船横渡太湖,将十几个乘客从无锡送往苏州,半途遭遇“水火帮”。这“水火帮”乃是横行太湖的极其凶恶的强盗,往来客商撞在他们手中,从无生还之望。乘客自知凶多吉少,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浑身乱颤。只有一个瘦长条中年男子,倒还镇定,用一双眍陷的眼睛审时度势,打量着面临的境地。从四面迅速围过来的十多条“沙飞船”,一船两三名强盗,个个非刀即枪,凭他一人无论如何打不退。中年男子悄悄叹口气,看来,他是搭救不了一船人了,只能自保了。突然,“哇”一声婴啼吸引了他的注意,仓促间扭头一瞥,却与一个少妇哀哀的目光撞个正着。这个年轻的母亲,真如俗话所说,病急乱投医,见有人向她的孩子投来关注的视线,顾不上问问人家可有本领充当保护神,便慌忙扑到他面前,对他鞠个躬,恳求道:“拜托了!从此你就是孩子的再生父母,请务必照应!”不容分说,将襁褓往中年男子怀里一塞,退开两步,从衣襟下摸出一柄短剑,褪去剑鞘,双手攥紧剑柄,一咬牙朝小腹扎去,半尺剑锋扎进腹部,又一拧,立时出现盅儿大一个创口,鲜血汩汩淌出,这妇人眼一闭,身子一屈,跌倒在船板上,两手撒开,那柄短剑滑落在了尸旁。想来妇人是怕给强盗侮辱,故而抢先一步自尽了。中年男子对这个不知姓名的妇人甚是敬佩,略一思忖,踏上二步,一弯腰拣起了短剑。留着这剑,日后可让孩子有个纪念。
“沙飞船”离航船仅三四步之遥了,刻不容缓,中年男子转身朝后艄奔去,却又有一对夫妇双双跪下,拦住了他的去路,丈夫磕头如捣蒜,妻子泪流满面,双臂托着一个襁褓。中年男子不及多思,已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那妻子赶紧膝行上前,将自己的孩儿高举过头,等他去接。中年男子不敢怠慢,将那柄短剑送到嘴边,用牙齿咬住剑柄,腾出手来接过了襁褓。夫妻俩口呼“恩公”,一齐闪到两旁,让他赶快离开。中年男子一手搂一襁褓,奔至船艄,取居高临下之势,等待时机。只见十多条“沙飞船”争先恐后伸出带钩篙子,勾住航船,活象一蔟蚂蝗吸住一尾胖头鱼。除了每条小船上留一名持篙强盗,其余匪徒呼啸着跳帮上了航船,为首一个年纪不大,约模二十七、八,心却特别冷酷,对着哭嚎哀求的乘客喝道:
“哭哭啼啼有个鸟用?能把我们求得心软,我们也就不干这营生了。老头老太、小娃娃和长鸟的,明年今日,就是你们的忌辰。年轻美娇娘可暂免一死,让我带回山寨受用一番,再作发落。我'浪里金刚'明人不做暗事,把话都给你们说明了,就要动手了。来啊,喽罗们,与我速速把活儿做干净了!”
“喳!”强盗们擎钢刀的擎钢刀,端乌铳的端乌铳,开始了洗劫杀戮。后艄上中年男子趁混乱纵身一跃,如燕掠起,飞上了靠得最近的一条“沙飞船”,尚未等那船上持篙的强盗回过神来,心口已挨了一脚,哼也未亨一声,便栽入湖中,往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中年男子取'罗汉仰睡'姿式,背臀朝下落入“沙飞船”舱底,且无一点声响,可见其功夫了得。转眼间,他已将两个襁褓轻轻放在两旁,双手抓起双桨,荡了几下,这条小船便蹿出了二三十丈。
另外一些“沙飞船”上的强盗,见此状况,慌忙追了上来。其中两条速度最快,不久便已咬住“漏网之鱼”,两名强盗一人一把钢刀,怪叫着跳了过来。中年男子看得分明,两把钢刀,一把直劈他头部,一把攻他下三路。中年男子从从容容,只把手中两柄木桨往上一翘,两名强盗攥刀之手腕上便如过电一般,两把钢刀一齐落进了太湖。两名强盗喊声“不好”,因惯性作用继续扑向中年男子头、足部位,中年男子双膝一屈,猛地一蹬,一名强盗肛门一股污血飙出,一个鹞子翻身,落入水中再也没有浮起。另一名强盗则惨叫一声,趴在中年男子头部一动不动了。原来这名强盗如蛤蟆跳水,面朝下扑到中年男子头部时,衔在他口中的一柄短剑不偏不倚,穿透了贼人的心脏。中年男子让那尸体当个舱板盖在上面,只管用手中双桨一刻不停地催动那条“沙飞船”。后面追来的强盗心存畏惧,不敢再上前送死,只敢用乌铳乱射,谁知一团团霰弹皆钻入了“肉舱板”体内,未碰着中年男子和两个婴儿的一根汗毛。
隔了一会儿,铳声没有了,强盗的怪叫声也没有了,中年男子凝神屏息听了听,确信自己已经摆脱了追杀,这才动手将“肉舱板”掀下湖去。他兜一掬清水洗净脸上的汗泥血污,抖擞精神,再荡双桨,把“沙飞船”划向了三山岛。到得岛上,中年男子解开两个襁褓看了,方知自己救下的是两个女婴。因为无从得知这两个女婴的姓名,中年男子按照自己姓氏,给她俩起了名,一个叫邹凤英,一个叫邹凤珠。凤英是先交到他手中的,算做姐姐。姐妹俩的生辰八字,也无从知晓,都算做他将她们搭救之日,也就是1920年腊月二十九日出生的。
且说这三山岛,由金柱峰、玉柱峰、银柱峰三个山头组成,峰与峰之间,千万年来淤积了一层层泥沙,终于形成了这么一个盆状岛子,方圆足有五、六里地。此岛物产丰富,人丁兴旺,民风古朴,在当今乱世,堪称世外桃源。岛上五百户人家,家家豪爽好客,偶尔有避风浪的外乡渔民、往来商贾、走方郎中、算命先生踏上此岛,无论摸到哪家门上求宿,必能受到热忱款待。不过,谁要是侮慢三山岛人,或言而无信,那末,三山岛就会变成这类角色大倒其霉的地方,轻则揍你个鼻肿脸青,重则叫你不得生还。总之,三山岛是友好的,又是不可欺侮的。
那个瘦长条中年男子,姓邹名茂宝,人称三山岛主,管辖着五百户岛民。三山岛人的祖先,相传是张士诚的部下。张士诚被朱元璋所灭,他的贴身侍卫300人,仓惶蹿入太湖,逃到了三山岛上,誓死不肯归顺大明朝。朱元璋本是要派大军杀上岛去的,刘伯温顾惜这300名不弃旧主、颇有义气的壮士,便劝朱皇帝,说:“三山岛残孽,理应形以刀钺,惩以绝种,只是臣观阴阳,三山岛一带湖面,乃虬伏蛟潜之穴,有朝一日,脉生精血,卦聚元液,露凝于外,津结于内,三星一线贯于中,变出一条妖龙,难免天下汹汹,祸连兵燹,对大明江山是个威胁。万岁不可不虑!”朱大麻子一听着了急,忙叫刘军师想个法儿,刘伯温一本正经献策道:“臣已踏勘明了,太湖日后若生妖龙,只有一条通道可供出世,恰好三山岛就在这个通道口上。张逆士诚三百余党,个个是杀人魔王,也可算凶煞星下界,恶厉鬼还阳,让他们留在三山岛上,妖龙欲冲出通道,必先碰到那辈魔王,两下里相斗,到头来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吾皇万岁千秋万代的基业就稳如磐石了。”朱元璋听得眉花眼笑,满脸麻坑儿颗颗放光,金口一开,吐出一道圣旨:“既然如此,寡人免了三山岛民的死罪,着他们戴罪立功,替寡人看住孽蛟、挡住妖龙,叫他们世世代代替寡人这般效力,不得离开三山岛。将那些犯官的妻妾婢女送几船到那儿去,让他配种繁衍,永保三山岛人烟不断。三山岛人世代皆为皇家的奴才,地方官不得抽丁收赋。钦此!”三山岛因祸得福,反倒成了不受地方官管辖的“特别行政区”了。后来明朝被清朝代替,清朝又被民国代替,也不知怎么搞的,后朝默认了前朝的规矩,三山岛始终是个“三不管地带”。三山岛人向来自己推选个头领统抓全岛各项“政务”。自洪武朝传到而今,邹茅宝已是第15代岛主了。
登上岛主宝座的人,出身、年龄、性别一概不论,只须具备两个条件:心术正;武艺高强。岛主这个位子,可以传子,也可以传给外人;可以坐到寿终正寝,也可以半途交割。如若有了两位、三位不分高下的人,那就是两位、三位共同管理这座宝岛,可以合署双执牛耳,也可以划界分治。
说话间邹岛主已年过半百,当年救下的一双乳香幼婴,长成了娉娉婷婷两个大姑娘。这些年来,邹邹茂宝在这两个义女身上,花费了大量心血、无数钱财,把她俩造就成了文武全才之人。邹茂宝先后聘请了好几位博学之士到三山岛上当西席夫子,教凤英、凤珠念书做文章。武的方面,他除了亲自传授拳术、剑术、楫舟之术,还从上海、苏州陆续邀了三四位军人来当两姐妹的教官。在两姐妹十八、九岁的时候,邹茂宝还将他们放出一段时日,让她们多见些世面,多学点本领。邹岛主的期望不曾落空,而今的邹凤英,文能下笔千言,武能百步穿杨,邹凤珠也不逊色分毫,武能弹无虚发,文能填词吟诗。邹茂宝见两个义女出息了,便有了禅让之意。
有人问过邹茂宝:“茂翁,你待凤英、凤珠两姐妹,真可谓恩重如山,珍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过,茂翁,你毕竟还有一位亲生的瑶君小姐,难道你就一点不想把岛主之位让于瑶君小姐?”邹茂宝哈哈笑道:“人皆有私,我邹某也是吃烟火食的凡夫俗子,岂会不更偏爱瑶君?只是三山岛自第一代岛主以来,至今五百七十有年,位传十五辈,尚未出过一名令人不服之徒,我纵然敢为私心怀规矩,五百户岛民又岂肯俯首帖耳?瑶君自幼身体虚弱,不宜习武,不具备争岛主的条件。这点自知之明,邹某还是有的。”
“茂翁的是真言!”问者翘起了大姆指,“在下有个脾气,专爱打破砂锅问到底,乞祈茂翁不以为怪。茂翁,外人看你对两位义女不偏不倚,不知你内心可有稍稍一点不同。”邹茂宝沉吟片刻,说道:“凤英凤珠学识各有千秋,武艺难分上下,你说我该更器重哪个?看来只能用祖宗成法,让她们两姐妹比武夺魁了。”问者又说出一层担心来:“茂翁,凤英、凤珠,二十出头的姑娘家,当上了岛主,能服众吗?”邹茂宝胸有成竹答道:“这个我早已想好了,我打算驱龙舟颠簸于月黑之夜,大浪拍天之时,舟尾高挑三盏红灯,姐妹俩机会均等,连发三枪连灭三灯者,为三山岛主。三山岛人武艺高强者不在少数,但这么难上加难的比武项目,敢于应试的恐怕挑不出来。当年我从14代岛主手中继承此位,靠的是三箭射落三盏灯笼,被传做江南武林佳话。然而,连射三箭,毕竟比连发三枪时间稍长些,这就讨巧了许多。说句实在话,要我邹某连发三枪,枪枪中的,大约也只有六七分把握!凤英、凤珠若能在那龙舟上一奏功成,谁还敢不折服?”
只因三山岛15代岛主邹茂宝这一番深思熟虑,便有了本传奇开篇的1941年中秋之夜两舟交会、双枪争雄、令人咋舌的那一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