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永根”
作为著名的中国四大大民间传奇之一的《孟姜女》，历经千百年经久不衰，与其它几部民间传奇一样，《孟姜女》突出的特点是，作品的主人公是美丽的女子，美丽女子为了爱与强大的人力抗争，经历艰辛，受尽磨难，最后为爱而殉情。
孰不知，唱出这位美丽女子的，却是一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太湖边的渔民，他的名字叫姚永根，绰号“醉酒永根”。
顾名思议，姚永根嗜酒，《中国歌谣集成·江苏卷》附“著名歌手简介”“姚永根”条为：“姚永根，男，1910年生，江苏省吴县镇湖乡上山村人。大名姚恂康。因晚年右眼失明，又有‘瞎子永根’之称。幼年读过三年私塾，曾随祖父、父亲及村中歌手学唱山歌。”
上山村在伸入太湖的半岛镇湖，村民亦农亦渔，平时摇船、捕鱼、莳秧、耘稻时都喜欢唱山歌，你应我和，抑扬一片。姚永根的歌唱才能来自父亲，他从小跟着父亲学唱山歌，这首那首的唱，唱到最后最喜欢的就是这部《孟姜女》。
一部《孟姜女》，跌荡起伏环节复杂，此前也有人唱过这部作品，然而在姚永根眼里，觉得平铺直叙，不好听，不生动，那个女子孟姜女也就不可爱。在好多年里，他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因此每遍从他嘴里唱出来，总是不同，不是情节重新安排了，就是唱词改了，情感节奏的变化更是一波三折。村民们又惊叹，又佩服，他就很有点小得意，相信自己唱出来的肯定最好！渔村地处偏僻，又无别的娱乐生活，《孟姜女》就成了姚永根的最爱。姚永根每天要独酌独饮，一边喝小酒，一边思忖《孟姜女》，常常一喝就喝高了，十廿年下来，便嗜酒如命，得了个‘酒醉永根’的雅号。然而塞翁失马，醉了酒，却产生了歌，酒酣时的姚永根唱起《孟姜女》来竟滔滔不绝，如若行云流水，美妙清新，常常还是脱口修改，灵感纵生，他不断加工不断润色，让歌词有了朴实的叙说，有了生动的描绘，有了丰富的想象力，也有了爱憎分明的逻辑结构，于是，这部《孟姜女》就在姚永根数十年的酒酣中被修改得炉火纯青，成为了定稿。
魅力《孟姜女》
《孟姜女》这首长篇叙事吴歌就是姚永根这么呕心沥血唱出来的，总计有2000多行。
《孟姜女》的故事发生在江南，说的是秦始皇详梦，有一个叫万喜良的人，可助造长城，致使苏州一书生万喜良遭劫，逃往松江，在追缉声中，遇孟姜女搭救，二人相爱成亲。然而，因被告密，正当孟姜女与万喜良成亲喜日，万喜良被官府捉去造长城，生离死别，孟姜女悲恸欲绝，决心千里寻夫，又遇强盗抢劫，被劫往太湖中一个荒岛。强盗欲逼成亲，孟姜女不从，后经在风浪中遇难靠岸的舟船搭救返回苏州。孟姜女路过家门不入，一心去嘉峪关寻夫，一路艰辛，过浒墅关时为关卡所阻，唱曲过关。受尽苦难寻到长城，万喜良已死，尸骨埋于长城下，孟姜女哭倒长城，惊动秦始皇。秦始皇见孟姜女貌美，欲引进宫，孟姜女为报夫仇，提出种种条件，将秦始皇戏弄一番，厚葬万喜良，然后投入太湖，不屈而死。
与其它几首著名的吴歌如《五姑娘》、《赵圣关》一样，《孟姜女》被发现于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长篇叙事吴歌在苏州地区的发现，打破了长期以来认为汉族没有产生长篇民间叙事诗的说法，具有重大意义。
1983年春，由镇湖民间歌手姚永根演唱，苏州民间文艺家记录、整理了这首长诗，并于1987年陆续在《中国歌谣报》、《民间文艺季刊》、《上海文学集刊》等报刊登载发表，并选入上海文艺出版社《江南十大民间叙事诗》。
《孟姜女》一经问世，就好评如潮，被专家们认为这是江南十大民间叙事诗中最具震撼力的作品，它的情节和语言，都与其它长篇吴歌不同，有着突出的社会色彩与文学色彩，故事完整细腻，艺术氛围浓烈。《中国歌谣集成·江苏卷》评价：“《孟姜女》反映出镇湖民间歌手独特的创造性，带有浓郁的泥土气息和水乡神韵。” 如第二章《绝境逢生》，万喜良被孟姜女救起偷偷收留，并与孟姜两情相悦，描写孟姜时唱道：“相貌标致好像芙蓉花儿样，樱桃小口柳叶眉，青丝挽髻玛瑙镶；身材勿长勿短蛮登样，小脚一双只有三寸长，瓜子脸上淡淡胭脂粉红妆。”第七章《智斗关官》，孟姜过关，关官要讨买路钱，孟姜女用春调演唱的小曲，后来成为著名唱段：
正月里来是新春，
家家户户点红灯，
别人家丈夫团圆聚，
奴家丈夫造长城。
二月里来暖洋洋，
双双燕子到南方，
旧巢是修得端端正，
双双燕子在屋梁。
三月里来是清明，
桃红柳绿百草青，
家家坟上飘白纸，
奴孟家坟上冷清清。
四月里来养蚕忙，
孟姜沦落去采桑，
桑篮挂在桑树上，
奴一把眼泪一把桑。
五月里来是黄梅，
黄梅发水理应该，
家家田中都有黄秧莳，
孟家田中是草成堆。
六月里来热难挡，
蚊子飞来叮胸膛，
宁叮奴奴千口血，
莫叮我夫万喜良。
七月里来七秋凉，
家家窗前裁衣裳，
青红紫绿都裁到，
奴孟姜女家里是空箱。
八月里来雁门开，
鸿雁脚上带书来，
闲人只说闲人话，
哪有人送寒衣来。
九月里来九重阳，
重阳卖酒菊花香，
满满酌来我勿吃，
要与我夫同吃酒成双。
十月里来稻上场，
牵砻做米纳官粮，
家家都有官粮米，
孟姜女家里只好人抵挡。
十一月里雪花飞，
奴孟姜女出外去送寒衣，
奴奴前边乌鸦声声叫，
万喜良长城冷凄凄。
十二月里来过年忙，
杀猪蒸糕祭家堂，
家家都有猪羊杀，
孟姜女家里空荡荡。
姚永根贡献出的《孟姜女》，对人们研究孟姜女的故事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80年代在北戴河曾经召开过一次《孟姜女》学术研究会，这部长篇叙事吴歌在会上尤受重视，一些民间文学专家将印成的资料视为瑰宝，赞口不绝，称其为具有“耀眼的光芒”，民间文艺的瑰宝。
春蚕到死丝方尽
姚永根这位满腹珠玑的民歌手，生活于偏僻的太湖之滨，唱了一辈子的山歌，却是在他的垂暮之年，才被发现的。
那是80年代初一个晚秋的阴郁天气，已故民间文艺家金煦得悉，在镇湖乡，有个绰号 “酒醉永根”的人，唱山歌很了得。金煦一听，立即遣人去镇湖寻找。沿着太湖湖岸一路问去，就在太湖边的一间破房子里，他们找到了姚永根，老人一身破衣，脸色苍白，听说是苏州城里的专家来听他唱歌的，姚永根慌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这几十年来从无人问津，他的歌只是唱给太湖边的渔民们听，到了晚年，在他寂寞孤凄的生活中，也只有拿歌声哼给自己听。现在突然来了城里专家，还说要将他唱的《孟姜女》写出来，怎不让他激动万分！
那天是姚永根在镇湖的亲戚接待了城里这些专家，大概是在亲戚家里，还能享受到几口老白酒，趁着酒兴，他打开了话闸，才发现，他很健谈，谈着谈着就唱起来。他声情并茂，唱到沉痛处竟热泪盈眶，是啊，这又何尝不是自己心曲的吐露呢？姚永根的亲戚说，老人有着多年的胃出血，所以让他禁酒，今天他是高兴了！看着老人体弱多病的样子，专家们决定重点抢救这部《孟姜女》。
姚永根很快被接到了苏州城里，安排在一个招待所住下来，老人不曾想到，他这个穷乡僻壤的糟老头，苏州的专家们竟将他当成了宝，供他吃供他喝，每天还有这么多文化人来看他，为的什么？就是为的《孟姜女》，为他爱了一辈子的歌！只可惜，年岁太长了，2000多行的歌要他一口气唱出来，是困难的了！
但老人决意要将他的《孟姜女》留下来，留给世人。他搜索枯肠，冥思苦想，每天唱一些，专家们就耐心地用录音机录一些，听不懂的地方，便由他的亲戚柏金星用笔录，令人振奋的是，不出一个月，这部庞大的《孟姜女》就被记录下来了！
《孟姜女》首先在《中国歌谣报》上登载，一经发表，才发现这是一部珍品。既而，1983年5月底，江苏、浙江、上海两省一市在苏州召开第二次吴歌学术讨论会，《孟姜女》将作为重点篇目讨论。而此时的姚永根已经病得不轻，胃出血对他垂老的身体带来了致命的伤害，但他得到邀请后，坚持要抱病到会上去演唱，苏州的专家于心不忍，他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很感激你们拿我肚子里的山歌记录下来。我死了也瞑目了！我这辈子就是为《孟姜女》活着，离开了山歌，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么！”他从床上挣扎着起来，赶到会上，电视台为他专门进行了录音录像，他的身影苍老憔瘁，他的声音微弱深沉，但目睹着，聆听着，不由让人心灵震颤，感触而泪下。是的，作为《孟姜女》这部力作的最后一位传人，姚永根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为民间文学宝库留下了这宗宝贵遗产。
就在这年12月，金煦接到了一封来自镇湖的信，是姚永根托别人代写的，信上说他又发病了，估计过不了这个冬，要和苏州的专家见上一面。苏州专家们心中忐忑，寒流来了，老人的身体又病成这样，如何带去宽慰？市文联领导嘱咐设法先预支一点稿费给老人，准备出版《孟姜女》的上海文艺出版社民间文学室的钱舜娟听到消息，含着泪，从口袋里拿出了仅有的20元钱，叫苏州专家转交给老人……遗憾的是，这一股股暖流还没有来得及到达太湖之滨，老人在1983年12月11日深夜就与世长辞了。
就像春蚕一样，他将丝吐尽了，然后，默默地离开了人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