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20多年前的5月,也是一个百花盛开的季节,金山坞的壮汉石柱娶来了新媳妇,新媳妇叫兰菊,清清秀秀标标志志,头上插着一朵茉莉花,嫁妆后面竟也是一长溜挑着的花盆,山茶,海棠,米兰,村民们都来看热闹,嫁妆嫁鲜花,真的从未见过,何况金山坞有的是坚硬的山脉,却从不见花,现在鲜亮亮来了一长溜花,好稀奇呀。几个年青人闹新房时,嘻笑着喊石柱“花痴”,还恶作剧非要石柱做做花痴的模样,石柱开始满面羞红,拗不过了,便揽过媳妇,张开大嘴,“啊呜”一口将媳妇脑后的茉莉花叨下来,咕地一声吞了下去,戆兮兮说:“怎么痴?就这样痴,花是我的媒,我的命呢!”
石柱这是大实话,当初他去太湖边送石料,走到一个向阳坡上歇脚,不料望见了山脚下一片花,身不由己就下山去,爬进篱笆里,妈呀,自出娘胎石头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花,这么好的花,一看就看痴了。这时他忽然看见一朵硕大的花朵上趴着一个铁嘴黄蜂,心里莫名其妙又疼又窝火,想,蜜蜂到花朵上采蜜也是没奈何,现在连这铁嘴黄蜂也来插一足了!于是探出手就赶,谁知赶了这边,它飞到那边,他跑到那边,铁嘴黄蜂又飞到这边,几个来回,石柱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豁出去捉!这铁嘴黄蜂原是碰不得的,石柱刚刚待它躲顶迅速将它一把捏住,便被这铁嘴黄蜂凶狠地螫了一口,那个痛呀,真好比锥刺火烙一般。等他将铁嘴黄蜂放在脚下碾烂,他的手指已经肿得胡萝卜一般粗了!
这一幕全让正在花圃修枝的姑娘兰菊看在眼里,往下的故事不说也罢,两人一见钟情,爱情的火花一撞就撞了出来,只是兰菊的父母开始不肯答应,因为金山坞名气虽然响,是响在石头上,别说花,连象样的树都没有,那里的村民祖祖辈辈只是靠着开山采石为生,让女儿嫁到这样的石头窟里,怎么舍得?但兰菊说:“我从没见过男人这么爱惜花的,单凭他捉铁嘴黄蜂时那个痴心样子,我心里就明白,嫁这样的男人有奔头。”
石柱没有辜负兰菊,洞房花烛夜兰菊曾偎在石头的怀里说:“我要让这里成个花山坞!”石柱以为是开玩笑:“金山坞遍地是坚硬的石头,如何能种花?”兰菊说:“你不是带我在山坞里走过一遍吗?我见山坞的石缝里有泥,这些山泥可以挖了来。”石柱的眼瞪得田螺般大:“挖石缝里的泥,那得多大的功夫呀!”
新婚第二天,兰菊就背个箩筐握把小铁铲出发了。她从山坞石缝里一点一点挖出山泥,装进箩筐里,沉甸甸地背回,一堆一堆地积攒在家门前的山凹里。石柱看了心疼,一把就将她的小铁铲夺过来,说:“这事就让我捎带着吧,我反正每天要到山那边采石场去上班,每天早一点走,晚一点回,就成了。”
于是石柱每天上山采石都背着个箩筐,山凹里的山泥在一天天增多,稀松的山泥,厚厚地向四周铺散着。兰菊嫂又从各处挑来了枯叶杂草,挖了坑,埋在那里腐烂,烂了,就将这绿肥拌进了山泥里。
到了来年5月,山凹里开出了第一季花,雪白的茉莉,粉红的杜鹃。这时,兰菊的儿子出世了。儿子健壮如牛犊,雄壮的哭声仿佛使整个山凹震动了起来。兰菊让石柱从山凹里采来茉莉花,一片一片蘸了水替儿子洗脸,洗头,茉莉花香盈满了小小的石屋,也融进了夫妻两的气息里。石柱眯花着眼,说:“这小子,保不准也会成个花痴呢!”
从此每逢花季,兰菊清润的声音就响彻了吴城的大街小巷,“卖花来盆栽茉莉九节兰哟”“海棠杜鹃金爪菊来”即便到了冬天,兰菊也喊:“纹竹吊兰山茶花哎”听见兰菊嫂的声音,小巷深处就有人从石窟门里探出头来,看担上的花艳不艳,花蕾多不多,壮不壮。兰菊把担儿停下来,从竹编的箩筐中搬出海棠,搬出纹竹,海棠鲜嫩欲滴,纹竹秀雅洁静,买花的人端着瓦盆儿,左右端详,看叶瓣儿是挺括括的,花蕾儿是饱绽绽的,再拈一点花盆中的泥土,稀松软绵,黄褐褐肥壮却不粘手。兰菊耐心地让人们挑着,擦一擦鼻尖上的汗珠,糯声声说:种花关键是看花泥,看看,这泥不粘,不腐,透水,又保湿,正宗的花泥,不然怎么有这么干净利落的花儿!
夫唱妇随,没几年,山凹里已经是郁郁葱葱的一片了。淡淡的紫竹花,艳丽的玫瑰花,织锦一样的山茶花,丝绢一样的杜鹃花,最热闹的要数菊花,蟹爪菊,大理菊,满天星,依丽莎白……这些花地上一片,盆里一片,兰菊每次挑了去城里卖,都要给这些将要“嫁”到别人家的去花儿培上几掊新土。石柱说:“卖也要卖出去了,还贴上这山泥,舍不得呢!”兰菊说:“人也有个水土不服,何况花呢!”石柱戆笑道:“你是种花种得痴,我呢,挖泥挖得痴,一对痴子!”
那日清晨,空气很湿润,有些雾,石柱背着筐比平常更早出门。兰菊拦住了他,心疼说:“山雾还很浓,你要被淋坏的。”石柱说:“金山坞这些天炸得厉害,我看见豁子口那边山缝里泥特别多,特别好,听说豁子口3天里就要将两边山岭炸平,这么说,过了3天,这片好泥就没有了!”兰菊嫂望了望石柱憨厚的模样,进屋去拿了一个凉帽替他戴上,嘱咐了声小心,看着他背着筐一步步爬上山岭去,薄薄的雾很快使这个背影变得模糊。
就在石柱上山坞不久,薄雾还没有退尽,兰菊正带着儿子在花圃里锄草,突然从山岭上边慌慌张张跑下个人来,那人满面汗水哭喊着:“不好啦,快,快,石柱被砸啦!石柱被砸啦!”兰菊从花圃里窜出来,冲着那人跑去,拉住便问:“你说什么?是谁被砸了?”那人哭着:“石柱,石柱呀!”仿佛晴天霹雳,兰菊脸色刷地变得白纸一样,拉起正歪歪趔趔跑过来的儿子,跟着那人而去。
这一路也不知怎么走的,兰菊牵着儿子连滚带爬翻过山岭,到了豁子口,拨开众人,见到的是满头满脸淌着血的石柱。石柱此刻半坐在地上,背靠着那个箩筐,箩筐里盛着大半筐山泥。兰菊扑过去捧起石柱的头,就见头顶有个窟窿,从那里流出来的血淌到了背后的箩筐里,将里面的山泥染成了紫黑黑的一团。一摸鼻息,早已气息全无。兰菊顿时觉得天眩地转,喊了一声“石柱”便倒在石柱鲜血淋淋的身上。
事故发生后查找原因,才发现不见了当日早晨负责把守豁子口的那个外乡人阿旺,轧石厂的生产组长说,豁子口这个区域是这天的爆炸点,阿旺是这个点的把守员,他怎么会放人进去的?再说,爆炸点一般都是隔天傍晚就划定了界线,很明显的石灰线,爆炸点是不容许闯入的,石柱应该知道这个规矩,但他怎么违犯规矩闯了进去?他闯进去干什么?为了挖泥吗?这个石柱,什么泥这么金贵,连命也不顾!”
一个家庭失去了顶梁柱,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兰菊母子靠着山凹里的花,打发着光阴,看着这些花,活着就觉得新鲜,就有了生路。这些年,山坞里好些人都来给兰菊提亲,但最后都没成功,兰菊要求并不高,但只一条就让男人们怯步,兰菊说:“我也不要他赚多少钱,有多少家业,单求他人好,愿意上门来象石柱一样与我一起种花。”男人们听着,就怕了,眼下是什么时代了?是发家致富的时代,有出息的男人都求个出门做生意,在家办工厂,谁还愿侍弄泥巴?就这样,兰菊再也不考虑重建家庭了这件事了。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兰菊的花圃里出现了个“田螺姑娘”,这个“田螺姑娘”不是为兰菊担水烧饭,而是神不知鬼不觉常常送来山泥,开始兰菊发现花圃的凹地里堆着山泥以为是自己记忆的错误,但后来山泥越来越多,越堆越高,就明白肯定有人特意送来的。这送山泥的人一定不想暴露身份,所以总是在半夜送来。兰菊决心弄个水落石出。
这是个有点闷热的夜晚,兰菊安顿了儿子就跑到花圃去守夜,她坐在花圃的玻璃房里,一双眼睛紧盯着花圃的入口处眨也不敢眨。半夜过去了,毫无动静,后半夜接近天亮时下起雨来,雨水打在玻璃房顶叮叮咚咚一片喧闹,兰菊忽然觉得万分孤独,越孤独,就越感激每夜为她送花泥来的那个人,这个人当然不会是女人,那么,是哪个男人?这个男人为什么不肯暴露身份?难道他只想帮助她而没有别的心思?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他帮助她是为了什么?
正乱纷纷想着,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那脚步声从山坞边的小路由远而近,很沉重,兰菊睁大了眼睛从黑暗中辨析,借着微弱的天光,她看到了这个人的剪影,这个人背着沉重的东西,腰压得很弯,他沿着通向花圃的小路熟门熟路往花圃的入口处来,进了花圃,又直往那块屯积花泥的凹地去。兰菊蹑手蹑脚出了玻璃房,尾随而去,只见那人到了凹地边,便卸下了肩上沉重的箩筐,那箩筐里果然是泥,他把泥倒在地上,拾起被埋在泥里的铁铲,用铁铲朝箩筐底拍打了几下,重新背上箩筐准备离开。正在这时,兰菊冷不防窜出来,喊了声:“你是谁?”
那人被吓了一跳,稍稍惊恐了会,低头便要走。兰菊上去一把将他的箩筐拉住,又问:“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偷偷送山泥来?”那人不吭声,只用一只手往脸上、头上揩擦。兰菊这回看清楚了,这是个与石柱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他的头发乱蓬蓬湿嗒嗒贴在头顶,浑身的衣衫早已湿透。看他这模样,兰菊不由心生怜悯,说:“我与你素不相识,你这样每夜送花泥来,是为什么?”那人依然沉默。兰菊叹了口气又说:“我曾对提亲的人说过,我要的人不要他赚多少钱,有多少家业,单求他人好,愿意上门来象石柱一样与我一起种花。难道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吗?”
听了这话,那人开口了,连连否认:“不不不,俺绝不是为这个,俺不配,俺绝没有这非份之想。”“那是为什么?”兰菊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只见那双眼睛抬了抬看了她一眼,便又垂了下去,沮丧地说:“这么说,你就是兰菊嫂子了?”兰菊点点头,这时他的声音有点变了调:“是俺害得你那当家人丢了性命。”兰菊一惊。汉子说:“那次点火放炮,禁区里的豁子口应该是由俺把守的,可俺隔夜打牌晚了点,早起误了时辰,俺连奔带跑跑到山岭下,远远看见那豁子口有个人,俺拼命喊他,可没等俺喊他下来,山炮已经点燃了,俺灵魂出窍,等山炮响过爬上豁子口,他……他……已经浑身是血……”
兰菊惊呆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叫阿旺的?”对方点了点头。这时的兰菊,真是百感交集,怨气恨气伤心气一齐堵在了胸口,她想骂,骂面前这个人吗?骂他什么?骂他到今天才出现吗?两年后的今天,这个怨家自投罗网来了,兰菊一肚的辛酸无处发泄,于是一步上去抢过阿旺箩筐里那把铁铲,照准他背上那箩筐便狠命砍打:“你看着石柱送死,却又来行善,你能替代石柱吗?我让你来!我让你来!你若再让我看到你,就象这箩筐一样稀巴烂!稀巴烂!”
阿旺粗气直喘却不作反抗,他象木偶一样站在那里,任凭兰菊将他打得趔趔趄趄,箩筐被打烂,兰菊扔下铁铲才哇地哭起来。阿旺解下了背在两个肩上的箩筐的绳索,禁不住也伤心万般,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兰菊嫂子,你就将俺打得与这箩筐一样,俺也不怨,俺本是个流浪之人,哪里都是葬身之地,俺逃走后想过,若是葬身在外面,还不如葬身在这里。所以俺又回来了,好让俺帮你一把,也算是赎个罪,良心上求个平安……”
这场风波发生在雨夜兰菊的花圃里,山坞里谁也不知道。山坞里人只发现,哪一天,南山坡上多了一个小石屋,小石屋里住着一个外乡人,他每天到各个山岭上采泥,采回后就往兰菊的花圃边送。
这个人就是阿旺。兰菊无法拒绝阿旺的赎罪心理,更何况阿旺说的做的都是出于真心,兰菊那天雨夜最后说:“既然你死心塌地要在这里干,就在这向阳坡上搭个屋吧,反正业务在渐渐做大,我也需要一个帮手。”
就这样,阿旺成了兰菊花圃里的佣工。阿旺帮菊嫂采泥,和土,种花,栽树,外带销售。
光阴如箭,转眼,兰菊的儿子石方已经小学毕业了,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城里的重点中学。那天阿旺到城里送完一趟货,满脸喜色直奔兰菊的花圃里来,兰菊看他喜色,问:“是逢上什么喜事了呢?”阿旺不说,打开自己的旅行包来,从中拿出了一张报纸,翻到一页,指给兰菊看,兰菊一看,上面有她儿子石方的名字,是吴城中考作文最高分的一篇作文,题目叫《最难忘的人》,兰菊心里怦怦直跳,拿起文章就读,读着读着眼圈便红了,儿子写的是她!儿子写道:“我的妈妈是个种花人,我是母亲的儿子,花圃是母亲的女儿,母亲用乳汁与汗水喂大了我们这对兄妹……”兰菊一边读,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流成了小河,儿子多么懂事,多么理解她的苦辛,有了这样的儿子,她一切劳苦都心甘情愿。想到这,饱含泪水的眼睛就笑了,吩咐阿旺:“今天你与我们一起吃晚饭吧,算是祝贺石方。”阿旺拍拍鼓鼓的旅行包,说:“我已经从城里带了些熟菜,你先带回家去,我去村口候候石方。”
兰菊花圃回家,里里外外忙了好一阵,她将阿旺买来的熟菜一个个重新加工装碗,有熏鱼,有烧鸡,有酱鸭,还有一个红烧蹄膀,兰菊将红烧蹄膀闷在锅里,又去村口买了一瓶汾煌白酒回来,她知道这汾煌是阿旺家乡的酒,这两年他也很辛苦,借此机会慰劳慰劳他,另外,看得出,阿旺对她这份家业是真心实意帮助,他又还算能干,现在外面的销售主要就靠他,她发现这样的雇佣关系不太平等,想到不平等,她心中就不安,今天不妨借此机会跟他谈谈,干脆两人取消雇佣关系,合伙干吧。
石方终于回家来了,兰菊正在锅中捞红烧蹄膀,问:“阿旺叔叔去村口侯你了,没碰着?”石方说:“碰着了,他就来。”“阿旺叔叔买了这一桌菜,是送你。”说着话,兰菊端上了油亮亮彤彤红的蹄膀,一抹手,又去柜上拿了那张报纸让石方看。
正面看见石方,这才呆了,石方脸色灰白,连嘴唇都有点发青。兰菊吃了一惊:“阿方,你身体不好?”石方摇摇头。“出了什么事吗?”石方仍摇摇头。兰菊有些无所适从,说:“你这样真叫妈妈急死了!有什么事不能对妈妈说呢?”石方的眼圈红润起来,他忽猛地拉了把兰菊的手,抖着声说:“我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学园艺,学成了,帮妈妈种花!”
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还有,连阿旺也不回来,兰菊忍不住到村口去看,天色已经黑下来,没有阿旺的影子,返回路上,兰菊无意朝南山坡望了望,却望见了那座石屋里的一丝微弱的灯光!这个人,说好了一起吃晚饭,怎么一转身又回石屋去了?心里一毛,两只脚就往南山坡去。
推开石屋的门,兰菊就愣住了,阿旺正在整理行装,再走近一看,吓了一跳,阿旺的鼻子肿得猪鼻葱一般,还有血迹。“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眼睛一眨变成了这个模样?”阿旺的头沉沉地垂了下来,直言说:“俺想走了。”兰菊万分惊讶:“你是找着了工作?”阿旺摇摇头。“是找着了媳妇吗?”阿旺头摇得更快。“那么,是因为这里太苦?收入少?”阿旺一个劲摇头。兰菊委屈道:“今天都怎么了?石方也是这副样子,现在你又这样。告诉你,你来得明明白白,走也该走得明明白白。”阿旺沉默了会,终于说:“俺在这儿,坏了你和儿子的名声。”兰菊的脖子火辣辣烫了一片,心口撞得厉害,说:“你听到了什么吗?”阿旺说:“俺反正是老脸老皮,光棍一条,无所谓的。可今天有人在村口截住了石方,俺看不过,与人家打了架。”兰菊更加讷闷:“石方从不在外惹祸,出了什么事?”阿旺看了眼兰菊,又垂下眼皮说:“人家说他的作文漏掉了一个人……”“漏掉一个人?漏掉谁?”阿旺咬咬牙,说:“汉子。说他的作文内容应该改一改,说你不仅养大了儿子,养好了花圃,还养着一个汉子……”兰菊目瞪口呆,又羞又气,等喘过一口气来,才讷讷说:“我们光明正大做人,让人家嚼舌头根去!”阿旺的声音粗起来:“不,俺好歹也是个男人,俺不愿让人家这样损着。”
阿旺走了,儿子到城里读书去了,花圃又一次扔下了兰菊一个人。
可是那天清晨,兰菊嫂到了花圃便发愣:花圃里又多出了一堆新鲜的山泥,又出现了“田螺姑娘”吗?不会,她断定依然是阿旺干的,这个阿旺,说是离开了,到底还是离不开,他在哪里呢? 兰菊一连守了好几夜,这天直守到天蒙蒙亮,终于又看见了这个熟悉的身影,为了弄清阿旺的来胧去脉,兰菊没有惊动他,等他走进花圃,卸下他肩上的箩筐,倒了山泥,重新离开,兰菊便暗暗地跟着他,只见他翻过一个山岭,又翻过一个山岭,等到了第三道岭下,就隐约看见了那里有一个新砌的小石屋,此时此刻,兰菊什么都明白了。
就这样,阿旺过些天就悄悄地为兰菊送山泥来,兰菊一直没有挑明。双方的默契一直维持了一年多,阿旺忽然不再出现,从冬到春一连几个月没往这边送山泥。兰菊猜测他是在别处找到了工作,或者回家乡了。但他真的连个告别都没有吗?到了这时候,兰菊才发现自己的感情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她暗暗问自己:如果他不是那个曾经因为疏忽而导致了石柱这场悲剧的人,她会怎样?每每出现这个想法,她便脖子发烫,心里就象有小兔揣着跳得又乱又慌。
安捺不住内心的疑虑和焦灼,兰菊终于下决心翻过山岭去看一看。
兰菊这日梳洗得很干净,她觉得自己简直就象当年到石柱家里相亲,她还在花圃里挑了一枝双朵白兰花别在胸前,大着胆子就爬上山岭去了。
只是刚刚爬上第一个山岭,意外地看见一个小伙子背着个筐靠在山石上,小伙子是歇息着,那筐里是满载载的山泥,他的眼光正好奇地望着山岭下那个五彩缤纷的花圃。见兰菊来到,小伙子问讯:“阿姨,山下那个花圃的当家人可就是兰菊嫂嫂?”兰菊说:“是的,你找她?”小伙子说:“俺给她送山泥。”兰菊很惊讶:“你怎么给她送山泥?”小伙子说:“是俺们的大哥让俺给她送山泥。”兰菊心头一格愣:“大哥?哪个大哥?”小伙子说:“俺们的大哥就是阿旺,他说歉着兰菊嫂嫂,这辈子也还不清,让俺帮他送山泥,俺念着大哥当初带俺们出来闯天下的情义,如今他成了个残废人,俺不帮,谁帮呀!”
兰菊的心通通通地惊跳起来,她一把抓住了小伙子的箩筐:“你说你们大哥成了个残废人?怎么会是个残废人呢?”
小伙子说:“俺大哥他采山泥采得痴了,那天炸山,他赶在爆炸前,非要把那山缝里的泥掏走,说是炸了山,这点泥也就完了,舍不得。俺说那样太危险,大哥说是计算好时间的,不怕。谁知大哥他一掏泥就掏着迷了,等到听见爆炸声,大哥他滚下山来,已经慢了,给炸了一条腿。”
兰菊头里轰隆一声,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晕晕乎乎稳了稳神,才突然惊醒似的,丢下小伙子,连奔带爬向山岭那边翻过去。
翻过两道岭,到了第三道岭,看得见山那边了,看得见那座小石屋了,还有,兰菊看见了那个人,那个人坐在一个山凹里,他的手里握着把铲子,正艰难地一点一点掏着山凹里的泥。兰菊呜咽一声,朝山凹滑了下去……
几年后,兰菊的儿子石方考取了大学,他果然去读了园艺;又过了几年,石方大学毕业了。
石方先是到日本去学习了大半年,来年春天回家时,带来了几个伙伴,一个个虎气生生的,他们一起在山凹花圃里走了一遍又一遍,看了一遍又一遍,合计了半天,吃饭时,石方对兰菊说:“妈,我们想建立一个股份公司,与你合作,牌子挂在城里,基地设在这山里,生产、经营、销售一条龙服务,我们已经经过市场预测,花卉市场具有广阔的前景,为了争取长远的利益,我们首先要争取产品的高附加值,着力引进世界名花……”
兰菊听得入了迷,她不懂儿子讲的许多新鲜词儿,但她明白儿子的意思,生产、经营、销售一条龙,她想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现在儿子提出建立股份公司,她求之不得,所以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石方说:“妈,你的股份是最大的,你就是这个公司的董事长,我们要与你一起商量项目,制定规划。”兰菊说:“我懂什么呀,你们年轻人见世面多,才跟得上形势,说千道万,只要这花儿种得好,就值。”石方的伙伴们都笑了,说:“我们要进行规模型种植,还要进行现代化管理,使我们的花卉做到保质、保量、保时、保鲜,这才真正跟得上形势。”兰菊说:“你们知识多,主意多,办法多,我相信能种出好花来,只是这里睁开眼来尽是石头,我挖泥攒泥了这么些年,才形成了花圃今天这点规模,种地容易,造地难呀!”
年轻人相互看看笑了,石方眼神灿烂,激动道:“妈,我们再不用造地,我们这次引进的项目是无土栽培,就是不用土可以种花!”
没有土,能长花?菊嫂懵了。
石方说:“无土栽培引进的是日本的先进技术,花卉是种在泡沫制的营养槽里的,温度、湿度都由电脑控制。”兰菊问:“那这山凹里的泥土用不上了?”石方说:“用不上了,设备很快就会进来,眼下先整地,用工程车推平,压实,然后就搭大棚,铺设营养槽,装配设备。接着就引进花卉苗……”
兰菊傻掉了,如坠云里雾里,耳朵边,石方的伙伴们还在对她说:“阿姨,你放心,这个项目我们是有绝对把握的,没有把握,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月明星稀,这天已是后半夜了,兰菊还没有合过一眼。她从床上起来,开了门,慢慢走进花圃。
5月的星光很疏淡,星光下的花儿,很安静,它们散发出一阵阵甜甜的香味,泛出幽亮的颜色,海棠,粉红的,玉色的;玫瑰,紫色的,黄色的;热闹的映山红,千朵万朵挤在密密的叶丛中;金边吊兰,银边吊兰,珠帘一样垂挂在竹竿挑起的挂勾上。
兰菊在花圃中走过来,又走过去。露水渐渐湿了她的衣裳。这时,东方的白色依稀透进了花影树丛中,她看到地上的泥土也已经被露水弄潮了。她伏下身,捧起一掊土,嗅了一口,又嗅了一口。这片泥土,渗透了她、石柱、还有阿旺20几年的汗水和鲜血呀,这片泥土是她赖以生存的一种方式,20几年发生在这片泥土上的恩恩怨怨,已经使这片泥土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但如今,它将不复存在,它已经没有必要存在了!兰菊俯伏在地,脸贴在泥地上,于是大颗大颗的泪滚烫滚烫地落进了泥地里。
就在工程车进山凹整地的上一天,兰菊给儿子石方写了个条子,条子上的字写得不太好:“石方儿:我到山那边去过了,我的股份留给你。祝你们成功。妈妈。” 兰菊写完,环顾了下这住了20几年的家,拎起一个小包裹,在花圃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头一别,爬上山岭,往山那边去了。 |